那人不紧不慢,将壁上油灯悉数点燃。
“池大人好雅兴,竟有闲心踏足这荒郊野岭。”周径山直盯着眼前人,沉声道。
眼前的人不是谢鸿,而是池照。
“将军来得。”池照顿了顿,温声道:“倒比本官预料的还要早些。”
“你参与其中,就不怕牵连你那宝贝儿子?”周径山冷笑道。
池照放声大笑:“将军说的什么话,朝廷的钦差便可以平白污人吗?”
周径山并不答他,他的眼角余光瞥见了池照侧后方的一大摞篓筐,篓筐上不仅盖有竹罩,还覆盖了一层麻布。
里头装的物件可不小,又堆叠如山,竹罩也遮不住,只有麻布勉强可以盖住。
这副阵仗,倒像是在极力掩盖什么。
他向前踱步,有意贴近那处。
池照见他逼近,不自觉后退几步。
周径山始终侧目去看,脚步猛地一顿。
他难以置信,又向前迈步。
“你想做什么?”池照见他紧盯身后,霎时慌了神,伸出手横在半空阻拦。
池照试图转移他的注意,道:“本官知道你在找什么,那名女子,对吧?”
周径山睨了池照一眼,试探道:“她,不是早已逃出定州了吗?”
“你……”池照瞠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明白周径山是如何知晓的。
周径山欲用手肘顶开拦路的池照,奈何池照身形肥胖,此际稳如磐石。
他想确认方才所见是否为幻觉,偏偏池照又在一旁阻饶,池照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他总不好一剑斩断池照的手臂。
于是,他拔剑出鞘,手往下一送,一剑挑开了麻布。
成堆成堆的军弩跃入眼帘,弩机的臂上也未曾烙着官制火印。
这并非朝廷武库所制,看着倒很是精良。
“池照,你好大的胆子!”周径山抬手,利剑直指池照,可池照早已在他挑开麻布时便利落地溜走。
“私铸军械,你是要谋逆吗?”他目光灼灼,话里含着杀意。
“谋逆?”池照一改过往的几分怯懦模样,嗤笑着,毫不掩饰嘲弄。
“将军,知道的太多,是活不长的。”
池照的手随意一挥。
“今日,你注定定不了本官的罪。”
话音刚落,数道黑影毫无征兆地从四周闪出,朝着周径山合围扑杀。
一瞬间,刀剑交鸣声四起。
黑影训练有素,配合精妙。周径山避开了正面的刀光剑影,左右两侧又有锋芒显露。
他拧腰旋身,险之又险地避开刺向大腿的一击。手中剑顺势回撩,勉强架开刺向腰间的一剑。
他们纷纷围攻,几个照面下来,周径山渐渐招架不住,亦有破绽暴露。
周径山也感知到一阵剧痛,有利剑刺入,他咬牙再战,可体力透支,不敌众人。
“留活口。”池照在一旁冷冷出声。
周径山摇摇欲坠,终是坚持不住,剑柄脱手。他单手撑地,半跪在地上。
“将军,困兽犹斗,何必徒增痛苦?”
池照悲悯道:“本官心善,念在将军曾为国征战,可以许你一个痛快。不过嘛,辛苦将军背负一个骂名,将军恶名昭著,想来也并不在意。”
周径山重新握起落地的剑,他撑着剑,艰难地站起身。
“痛快?”他声音嘶哑,嘴角扯出一个笑:“你似乎忘了,我并不是一个人来定州的。”
池照心一惊,而后讽道:“将军虚张声势也该有个限度,定州地界,可不是那么容易进的。难不成,你还指望公主她一介女娘来救你吗?”
为以防万一,池照厉声下令:“快杀了他!”
黑影们握紧手中利剑,刚一抬手便有人中箭倒地。
他们的动作齐齐一滞,僵立当场。
石阶处,涌下一大批身披重甲的亲兵,将他们团团围住。
亲兵之后,还有一人负手而立。
齐王,杨去松。
可迟迟不见杨祯雪,周径山慌了神。他的身体晃了晃,几乎再次跌倒。
杨去松的目光落在周径山身上,扫过他的冒血的伤口,淡淡道:“周将军,辛苦了。”
周径山欲要行礼,却被杨去松抬手虚按,止住动作。
“免了。”
随即,杨去松的目光移开,投向被按跪在地上的池照。
“看来,本王来得不算太晚。”
池照脸色惨白如纸,颤声道:“齐……齐王殿下。”
“定州太守池照,私铸禁械,豢养死士,图谋不轨,罪证昭彰。着即押解回京,听候圣裁。”杨去松对着身旁亲卫吩咐道。
“慢着!”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
杨祯雪疾步踏入。
“池照不过一区区太守,他哪来的胆子,哪来的钱财,哪来的门路私铸巨量军械,豢养精锐死士?”她无视满地横陈的尸体,直直逼向杨去松。
她深吸一口气,道:“这背后必定还有更深的黑手盘踞在朝廷,吸食民脂民膏,动摇国朝根基。”
“定州之中必有其同党,皇兄不细细审查,一句押解回京,就想把一切都轻轻揭过吗?”杨祯雪厉声质问,又笑道:“皇兄口口声声说听候圣裁,只怕还没到京城,他人就已经暴毙。”
她转过头,逼视池照,唇畔微张。
“永安。”
审问的话尚未出口,杨去松向侧一踏,挡住了池照瑟瑟发抖的身影。
他的眼眸隐隐翻涌着怒意,不悦道:“此案干系重大,牵涉甚广,岂容你在此妄加揣测。满室军械与死士,他池照罪证确凿,回京自有国法裁断。至于幕后是否另有其人,朝廷自有法度,三司会审,抽丝剥茧,自会水落石出。”
杨去松的语气不容丝毫质疑:“将池照严密收押,所有证物,登记造册。没有本王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违令者,以同谋论处。”
话到最后,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杨祯雪。
“皇兄。”杨祯雪怒极反笑:“你急着封存证物,急着押走人犯,急着堵住所有人的嘴,究竟是为的什么,为了你那不可告人的私心吗?”
“放肆!”杨去松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声也低沉:“父皇旨意,要我查证定州一事,你休要口出狂言,质疑圣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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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居所,杨去松下令任何人不得扰公主清静,好在他并没有将她紧锁屋中。
此际,杨祯雪的四指并起,拢成拳状,支着一靥桃腮。
她坐于庭院,心中愤懑。
每每遇见杨去松,准没好事。
杨祯雪从牢狱出来后,依照李游章的指示向西游走,尸堆倒没见着,却看见了一位不速之客。
齐王。
她的这位皇兄野心勃勃,背后有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多年前便被皇帝赐了块封地,一道圣旨请离京城。
如今,他却领着亲兵来到定州。
先前他才说,他是奉旨前来护她周全的。可后来,却又成了查证定州。
二人碰面时,杨去松以此地凶险为由,执意要送她进城。
她假意答应,然则带人去了牢狱,却见狱中空空如也。
片刻之间,囚犯、狱卒尽数撤离。
杨祯雪想到碰面时杨去松万般阻饶,有意拖延。
而暗室争论后,她心中明晰,杨去松有秘密藏在定州。
倏忽,杨祯雪余光瞥见一道提着药箱的人影。
幸亏当初大纪氏将他们安排在同一座庭院,如今倒给她省去了麻烦。
杨祯雪起身,径直走向周径山的寝房,轻轻推开门。
周径山躺在床塌上,换上了干净衣裳,他身上缠裹着绷带,亦有几处伤口涂抹了药膏。
卢绎将一碗药汤端至床侧,放下后才去行礼:“公主殿下。”
杨祯雪走近了些,驻足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问道:“医官怎么说?”
“回公主。”卢绎在一旁恭敬答道:“医官说将军外伤虽重,幸未伤及筋骨要害。只是内腑受了震荡,需好生静养调理。”
“卢绎,退下。”周径山迎上杨祯雪的目光,对卢绎吩咐道。
待人走后,她在塌边坐下。
“池照背后的人,绝不会让他活着。那些弩机,也未必能原封不动地送到父皇面前。杨去松想草草结案,将此事定性为池照一人图谋不轨。”
“此案,绝不止池照一人。他早早便在暗室等候,亦知晓你我的动机与身份。我想,他应是谢鸿推出的替罪羔羊。”周径山沉声道。
“我要再去一趟暗室,还请公主相助。”他斩钉截铁道。
杨祯雪定定地看着他,开口道:“你现在最要紧的事,是养好你的伤。没有一副能握剑的身躯,拿什么去查真相?”
她目光扫过那碗已经温凉的药,淡淡道:“药凉了,快喝了吧。”
“公主。”周径山不为所动,缓缓开口:“那些人的配合与身手,绝非寻常江湖死士或家丁护院,他们的合击之术,进退之间,隐隐带着军阵的影子。”
“池、谢两府,已被齐王布下天罗地网,暗室是唯一的突破口,我想赌,赌它不只藏有军械。”
杨去松已经封死了所有明路。
想要破局,唯有行险。
“他们若真想要谋逆,后果不堪设想。”周径山恳切道:“边关将士浴血换来的太平,绝不能毁在这些蠹虫手中。”
两双眼眸就这样静默地注望着。
“你知道你在求孤做什么吗?将你推向一处死地。”杨祯雪平静道。
暗室保不齐有埋伏,他还有伤在身,她不想让他白白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