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刺史府后堂,灯烛辉煌。
谢鸿身着锦袍,手指敲击着桌案。
在他面前,池照佝偻着腰,脸色惨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人,牢里实在塞不下了,他们也快死光了。可外头风声紧,那些贱民的婆娘孩子,日夜在衙门外哭嚎,万一,万一捅到上面……”
池照噤了声,不敢再说下去。
“上面?”谢鸿抬眼,道:“疫病不正是现成的由头么?”
话音刚落,从谢鸿身后缓缓步出一名女子,她将一个瓷瓶塞入池照手中。
“城郊最是荒僻。你手脚干净些,做成染疫暴毙的样子。”谢鸿吩咐道。
“是。”池照冷汗涔涔,退下了。
是夜,更深露重。
几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城郊几户破败的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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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州城外,甲胄森然。
案情已结,百姓在城门附近远远送行。
囚车上是池照,队伍末端还有装载弩机的车驾。
杨去松并未立即登车,他负手立于车辕旁,目光深沉地扫视着前来送行的人员。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人群最前方的两道人影上。
杨祯雪神色平静,在她身旁,是由卢绎小心搀扶着的周径山。
杨去松向她走近。
“皇兄此次返京,路途遥远,还望珍重。”杨祯雪的话语充满关切。
杨去松笑了笑,目光在二人身上打转:“有劳皇妹挂心。倒是皇妹和周将军滞留定州,本王心中着实放心不下啊。”
“皇兄多虑。”杨祯雪语气从容:“将军伤重至此,医官言明需静养,不可轻动,更经不起长途颠簸。此去京城路途遥远,若途中伤势反复,恐有性命之忧。将军为国负伤,若因回京途中出了差池,岂非寒了边关将士的心?父皇若问起,永安也难辞其咎。”
她的话句句在理,更搬出了将士与皇帝,倒叫他难以反驳。
周径山配合地低咳了两声。
杨祯雪续言:“此案虽由皇兄主审,但池照盘踞定州多年,其党羽余孽,与尚未查清的财源及暗桩,皆需清理。永安身为皇室公主,受父皇恩泽,见此乱象,岂能袖手旁观?自当暂留定州,协助谢大人稳定局面。待将军伤势稍愈,再一同回京复命。此乃为父皇分忧,为社稷尽责,想必,皇兄亦能体谅?”
杨去松眼神阴沉,他上前一步,靠近杨祯雪,低声道:“皇妹,定州不比京城,有些水,太深太浑,贸然下去,小心淹了自己。”
“皇兄教诲,永安谨记。”她面上毫无惧色,回应他:“水深水浑又如何,永安只怕水底藏着吃人的怪物,不清干净,迟早为祸。”
杨去松死死盯着她,冷哼一声,转身踏上车辕。
队伍渐渐消失在官道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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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远去,杨祯雪并未急着去探查。
接下来的两三日,她每日赏花品茗,偶尔召见定州府衙的官员,慰问几句,叫人觉着真的只是留下来稳定局面。
可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他们定然是等不及周径山伤势养好。
刺史府上府卫森严,谢鸿也总派人盯着他们,不便行动。
于是,杨祯雪假意回京,来到城外后又刻意拖延几日,以打消谢鸿疑虑。随后,她趁着护送队伍休息的功夫,偷偷溜下马车,又令莺时留下见机行事。
周径山早早吩咐卢绎买来两匹马等候,二人脱离队伍后策马疾驰,回到了那间暗室。
周径山将室中油灯点燃,眼前景象让他们愣在原地。
空空如也。
那一摞摞篓筐早已消失不见,也没有残余什么图纸,甚至连存放过东西的痕迹都寻不到。余下的唯有四壁的岩石,与地面的浮尘。
周径山茫然地扫过空荡荡的暗室,转头对杨祯雪道:“那日后,我便让卢绎盯着,他分明瞧见齐王只搬了军械,期间也并未有人来过。”
可为何剩余的东西,不翼而飞了呢?
“找找看,暗室之中是否还藏有……”杨祯雪话未道尽,他忽的冲上前捂着她的嘴。
“有人。”他简单解释了一句,向石阶处警惕看去。
“走。”周径山在她耳边留下一句话,牵起她的手向外快步走去。
杨祯雪边反抗边随他跌跌撞撞冲向外头。
到了草坡,周径山突然止步,她毫无防备撞上了他的后背。
杨祯雪正准备呵斥,却瞥见草丛里躺着一个满身血迹的人,那人的胸脯还在微弱地起伏。
是李游章。
她甩开周径山的手,扑向李游章。
“公主。”李游章的眼皮沉重,嘴唇翕动着:“我怀里,解药。”
“周径山,你快去里面找密道,东西断不会长脚跑了,要想悄无声息地运送物品,除非有密道。”杨祯雪按她的指示拿走解药,一把揣进怀里,又扶起李游章靠在自己肩头,担忧道:“她必须进城医治。”
“好。”周径山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李游章,转身进了暗室。
不多时,杨祯雪搀扶着李游章来到石阶前,迎面撞上了周径山。
“来,搭把手。”杨祯雪喘息着。
他犹豫半晌,还是妥协。
二人架着李游章走到石壁处的通道,里头漆黑一片。周径山腾出一只手,取下一旁石壁上的一盏油灯,照亮眼前的路。
不知走了多久才到尽头,面前仍是石壁,并没有发现什么暗门。
周径山收回手,在四周探寻,最终在壁上一块不起眼的凸起上一按。
与石壁融为一体的暗门开启,门后,是一间堆满陈旧杂物的耳房。
“你你你们怎么突然冒出来了?”池清立于房中,待看清李游章的伤势,他心中惊骇,指着她道:“她这是怎么了?”
不等二人回答,他自顾自叫来贴身护卫,吩咐人去请大夫。
李游章被扶到偏房,池清站在帘后,时不时向床塌瞥去。
杨祯雪将手伸向李游章的后颈,把她的头托起,小心放于枕席。
“你怎么还在池府,你姨母不是把你送走了吗?”杨祯雪问道。
“有东西没拿。”池清神情忧伤,自嘲道:“谁曾想,被骗哄着出门一趟,家都没了。”
杨祯雪与周径山相顾无言。
“但我不怨你们。”他笑了笑:“人在做天在看,父亲此举对不住皇恩,亦对不住百姓。”
“你们,还要继续查吗?”他试探问道。
杨祯雪反问他:“你想我们查吗?”
池清默然,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想追查,想给百姓一个交代。然数日前大纪氏令他离开定州,临行之际,她与池照亲自为他整饬行装,殷殷叮嘱,仿若是生离死别的时刻。彼时,他便隐隐猜测出他们有秘密相瞒。
直至后来,他的父亲伏罪,而他的死讯又传便全城,池清才恍然,二人是在助他脱身。
近来,他也多次见到父亲与姨夫往来甚密,他了解自己的父亲,池清懦弱,断无胆量去做那等谋逆之事。可谢鸿不同,他素有野心,又与京城勾连甚深,此举说不准是京中哪位大人物的授意。
她若追查下去,揪出了谢鸿,大纪氏也会受牵连。
池照此番入京必是一去不返,而大纪氏是他唯一在世的亲人了,他不想失去她。
“我……”池清微微张嘴,只吐出一个字。
恰在此时,门扉被推开。
“放老夫下来,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大夫背着药箱,他脚不沾地,胳膊被护卫一左一右架着,几人就这般冲了进来。
老大夫的脸涨得通红,胸膛也在剧烈起伏着,显然一口气没喘匀。
他双脚刚一沾地,便是一个趔趄。旁边的护卫眼疾手快将他扶稳,他气急败坏地甩开护卫的手,整理起自己的衣冠。
“池小少爷?”老大夫惊疑道。
池清颔首,示意他看向床塌。
“手下人不懂事,你奔波辛苦了。你此前欠我一份情,如今便用救助床塌上的伤者来抵吧。我活着的事,也还望你保密。”
“这是自然。”老大夫看向床塌,面色凝重。
他冲到榻前,卸下药箱,俯下身查看李游章的伤势。
池清又将杨祯雪与周径山请出偏房,只留下几个护卫守着屋子,顺带让他们打打下手。
杨祯雪跟着他迈出门槛,一抬头,眼睁睁看着池清挺拔的身躯扑倒向一旁,靠在一个人身上。
她目怔口呆。
池清身旁站着两个身着玄黑劲装的男子,其中一人架起池清离去,留下的那人恭敬地开口。
“公主,夫人请您一见。”
“带路。”
那名男子点了下头,转身引路。忽地,他脚步一顿,仍是背着他们,道:“将军,夫人只邀约了公主。”
周径山冷哼一声,正欲与男子争辩,却觉手心传来温软触感。
杨祯雪不知何时握上他的手,在他手心一笔一画写了个字。
池。
随后,他又听到她说:“你留在此处等孤。”
杨祯雪言尽,抬步跟上男子。
绕过影壁,穿过回廊。二人踏上一条小道,两侧古木参天。
男子脚步放慢,忽地转过身来,一只手缓缓抚上腰间佩刀,另一只手迅疾地朝她眼睛袭来,欲意遮掩她的视野。
杨祯雪早有预料,侧身抬手格挡,她也一并从袖中摸出备好的刀刃,自小而上狠狠刺向男子。
男子措不及防,手腕被割破,鲜血汩汩流出,他僵立当场。
“叮。”
她趁其不备又抬脚一踢,男子虚握着的佩刀顿时丢落在地。
“既要请孤见血光。”杨祯雪脸上带着笑:“又何必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