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城是临水而居的水城,内辟沟渠,鱼米富饶。
去年淮州洪灾爆发,江州也好不到哪里去,多亏本地商贾倾力相助,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恢复一派欣欣向荣。
作为朝廷来使,有特批的官船出行,这一时期的交通不发达,从上京坐船去江州少说需要二十余天。
这一路上的时间不能白费,于是萧谛听命人抱了不少卷宗,和同样要做文书整理工作的上官大人,俩人一起苦哈哈地围桌对坐,埋头批阅公文。
萧谛听看了眼案牍上小山一样的卷宗,握着朱批的手酸涩难忍。她看了眼对面快睡着的南镇抚,趁着活络关节的空档,捏着笔戳了戳对方:“怜君?醒醒,累了上塌去睡。”
上官凛不语,只是一味“小鸡啄米”,脸贴在臂弯间,一个没留神,她直接额头磕在案牍上发出“咚”的闷响。
试图把人弄醒的明昭公主:……
看的出来上官大人很缺觉了。
萧谛听无奈起身,命随行的春燕送来薄摊,亲自接过盖在她身上,上官凛睫毛颤了颤,胳膊歪到一旁,睡得更熟了。
“难怪了。”萧谛听嘟囔一声。
江南之行前,裴闻津可能和大理寺那边聊过什么,那天萧谛听告别了裴大人,下午就收到了来自大理寺的文书。
萧谛听站在院子里看着宫女侍卫一箱一箱地往院里拖,大理寺司直凑到她跟前赔笑道:“殿下,这都是您关禁闭期间积攒的……林大人说不劳您上工点卯,您带着卷宗去江州复核也是一样的。”
萧谛听孤苦伶仃,像块实心木一样杵在成箱的卷宗之间,无力地擦去自个儿眼角不存在的眼泪,内心哀嚎不已。
此情此景,她一时间不知道是先咒骂裴闻津多生事端,还是先给自己牛马的日常叫屈。
于是乎,萧谛听就这样凄凄惨惨地趴在案牍前,一知半解地对着文书卷宗看了个大概,其实作为一个现代人,有些字她是看不懂的,更何况撰写者似乎格外偏爱文言文……
为了不露馅,她结合上下语境潦草看懂了半截子,终于在她被“之乎者也”腌得找不着北的时候,锦衣卫那边说南镇抚大人可以随行外出了。
第三次见到这位南镇抚大人,是在收拾好行囊准备下江南的渡口。裴闻津公务缠身不便露面,是宋平璋和姬川来送人的。
姬川按照嘱咐把官船上下查了一圈,行囊清点明确,上船的舵手随行的侍卫也被排查了一圈。
末了下船去找萧谛听他们的时候,宋平璋还婆婆妈妈地凑在公主跟前,事无巨细的交代琐碎。
从江淮两州官员姓名到两州地方气候,吃住推荐等等都分享了一遍。
上官凛安静地抱着佩刀站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在十一月的冷风里,垂下睫羽,不知道在想什么。
宋大人说一句萧谛听就“嗯”一声,她心里算着发船的时间,在宋大人吸气准备接着分享“江淮十大名菜”的时候,打断了他。
“宋大人说的,我心里有数。”
宋平璋这才止住话茬,转身去捞身后的上官凛。
他二十多岁的年纪,俨然自带大家长的气势,活像送女儿上幼儿园一样,非要把人安稳地塞给萧谛听,这才罢休。
萧谛听笑得灿烂,心说总算可以出发了。
谁料临行前,宋平璋还是不放心的喊住她:“殿下留步。”
萧谛听做出洗耳恭听状,她让上官凛先上船等她,独自站在岸边等宋平璋说事:“宋大人请讲。”
这次宋平璋倒是没那么多要说的,递给萧谛听两页药方,言辞恳切的交代着:“怜君身体一直不好,她自己从不在意这个,吃食方面,还望殿下多记挂些。”
萧谛听捏着这两张“沉甸甸”的药方,珍重收下,言辞恳切:“我会的。”
宋平璋看着上官凛站在船舷旁萧索的身形,咽下后的话,招呼姬川牵来马,冲殿下颔首:“锦衣卫还有要事在身,殿下,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
萧谛听摸鱼,摊开宣纸随手写了这几个字,由于审理卷宗一直保持这一个姿势,坐久了浑身难受。
她借着春燕的搀扶,走到甲板上,江风徐徐,比京城暖和了不少,她靠着船舷,眺望远方。
前方是一处山峡,两岸山崖对峙,薄雾从山峡中往外弥漫。萧谛听眯起凤眼一算时间,扭头问起春燕:“这可是到了上官大人说的都渠。”
春燕站在她身后想着事情出神,被人突然一问愣神片刻,飞快收拾好情绪,接过话茬来:“是了殿下,都渠过了就是江州了。”
萧谛听点点头:“那是不远了。”
不知怎的,萧谛听对着远处薄雾心里莫名产生不安感,手无意识地摩挲过粗糙的船舷:“朝堂下派官员来使,地方何时获得消息?”
她突然问了一句没头脑的话,春燕连忙摇头:“奴婢只是一介……”
“按照常理来说,外派官员走访地方,相关文书会一同送达。”上官凛不知何时醒来,掀开内室门帘,一整衣装,握着佩刀出现在她身后。
萧谛听回头看向上官凛,搭在船舷上的指尖一顿:“也就是说,江州那边知道我们具体到来的日期?”
上官凛走到她身侧,目光扫过前方云雾缭绕的山峡,微微颔首:“按例是提前三日递牌,知会地方知州。不过都渠地势特殊,水流湍急,常有商船在此处搁浅,或许消息会晚些。”
“这样吗……”
不等萧谛听话音落地,船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上官凛下意识攥紧刀鞘挡在萧谛听跟前,瞥见是守在甲板的侍卫,错开一步,卸下戒备守在一旁。
那侍卫匆忙跑来低声禀报:“殿下,镇抚大人,前方水面漂着艘报废的渔船,挡了前路。”
上官凛觉得奇怪:“冬月将至,禁捕期快来了,不会有渔船来这里的。”
两人对视一眼,萧谛听当机立断:“走,去看看。”
方才两人闲散地随意说了几句,官船就已经驶入峡内,薄雾笼住四周,雾气渐浓,逐渐看不清四周。
峡内并不开阔,暗礁不在少数,如果不是遇到比较棘手的情况,侍卫是不会随意来打扰她们二人的。
两人不过多言语,心有灵犀地跟着侍卫去船头查看情况,只见一艘无主渔船正斜斜卡在礁石间,船身破了个大洞,舱里积满了江水。
更让人在意的是,船板上隐约能看到暗红的锈迹,像是被水冲淡的血迹。以及,凑近可以从雾中,勉强辨认出斜斜杵在礁石上的桅杆,上头挂着的不是船帆,是一个人形的轮廓。
萧谛听瞬间清醒了大半,职业素养第一时间涌上心头:“差人上前查看一下,尽可能保证现场完整。”
上官凛按住腰间佩刀,神色沉郁:“小心有诈。都渠一带近年不太平,去年洪灾过后,不少流民落草为寇,专挑官船下手。”
春燕吓得往萧谛听身后缩了缩,想说是不是鬼怪横行,却听见自家殿下不徐不疾:“先检查,入峡前观测过地形了,埋伏不了人。”
上官凛动作一顿,回头看她的眼神带了点探究:“殿下还懂这些?”
萧谛听摇头,颇具无奈:“我并非深宫妇人。”
这是实话,上官凛低低“嗯”了声,招呼方才来禀报的侍卫,附耳说了些更详细的,然后再度回到萧谛听身侧,戒备地巡视四周。
雾太浓,上官凛怕有暗箭中伤公主。
萧谛听看着她剑拨弩张的样子,不免觉得好笑,伸手拍了拍她肩膀:“放松些。”
上官凛抬手示意她不必在意。
正说着,渔船那边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舱底滚了出来。
雾气里隐约闪过一个黑影,转瞬就消失在雾里,至于于那挂在桅杆上的人影,确实是一具青年的尸体!
尸体下半身不知所踪,齐整断裂,被绞在一起的渔网勒住脖子吊在桅杆上,破旧的布衫被血水浸湿,呈现出骇人的暗红色。
胆小的春燕短促地“啊”了一声,抓紧萧谛听的袖子,整个人恨不得能钻她怀里。
上官凛当机立断:“带两队人搜查附近水域,其他人戒备!”她拔出佩刀,刀刃迎这江风,“看来咱们还没到江州,麻烦就先找上门了。”
萧谛听看着那艘诡异的渔船,突然想起卷宗里提过的“都渠水匪案”。
去年洪灾期间,这里曾发生过十几起商船失踪案,大理寺的记录只写了“疑为水匪所为”,却没查到任何实质性线索。
锦衣卫此行并不是单纯来查盐铁账目,经营这些的虽是正儿八经的皇商,也没这么大的脸面能惊动南镇抚亲临。
都渠水匪案,也是上官凛此行的任务之一。
那些失踪案和眼前的渔船是否有关,在没有直接性证据的情况下,不好定论。
萧谛听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下意识握紧了船舷的栏杆。
江风突然变大,吹散了些许雾气,露出山壁上凿着的几个模糊刻字。萧谛听眯眼一看,那字像是被人用利器硬生生刻上去的,笔画扭曲,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那是什么字?”她指着山壁问。
上官凛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脸色微变:“是‘债’和‘冤’字。”
这两个字,像块石头砸进萧谛听心里。
她突然想起江州商贾赈灾的事——那些倾力相助的商人里,会不会有人借着赈灾的名义,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而这都渠的“债”,又和他们要查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船身轻轻晃了一下,开始缓缓靠近渔船。
萧谛听深吸一口气,转头对上上官凛的目光:“看来这趟江南之行,比咱们想的要热闹多了。”
上官凛点头,眼神凝重:“先看看渔船上有什么再说,靠岸后我去拜会熟人……殿下呢?是否要和我兵分两路?”
“不。”萧谛听玩味地想了想,“我直觉这些事情之间都有关联,我和你去江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