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身缓缓贴近,但也不能靠太近,以免被暗礁卡住官船。
上官凛派了艘应急的小船,差人去把悬挂在桅杆上的尸体弄下来。
整个过程并不顺利,桅杆卡的位置非常微妙,正常打捞小船也会搁浅,无奈之下,只能让几个水性好的船夫壮着胆子,身上捆着扎实的套索,下水去把断裂的桅杆一道抬了回来。
等这么大一个物件被丢上甲板,萧谛听才在人的护送下,凑到附近,周遭侍卫一字排开。
萧谛听注意到那具尸体的布衫下摆绣着半截子眼熟的花纹,衣服被水泡的破破烂烂,此人死的并不安稳,勉强能看出是竹节的样式。
她思索片刻,才想起来为什么眼熟:“这是江州季家的家徽?”
如果衣衫单纯纹竹节她不会觉得有什么,江南本地士族偏好梅兰竹菊,附弄风雅的时候整些这样的花纹在衣服上,不是什么罕见事。
可着竹节样式比较特殊,只有竹节的形状,三五一簇地凑在一起,没有竹叶。尸体衣衫残缺,倒叫人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样式来。
这还是出发前宋平璋和她提及地方官员时,也详细说明了辨认方式,其中他对淮州季家的评价就是“竹节丛生,富甲天下”。
“不过这都是一些旧事了。”宋平璋随口感慨,“而今季家不过一对姐弟,人丁不兴,万贯家财无福消受……早已散财归隐。”
萧谛听当时也是顺带听一耳朵,两人没有过多交流,没想到这个信息居然在这个时候起作用了。
季家是江州之前的显赫世家,饶是上官凛这样神情恹恹的人,脸上的表情也非常古怪,她走到萧谛听身侧,思考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确实是江州季家的家徽,小时候家母与季家关系深厚,所以有点印象。”上官凛抿了抿唇,“不过季家后面出海远航,出了事故,伯父伯母死在海难里。”
上官凛本就是江南人士,知道得要比宋平璋更清楚。
萧谛听追问了一嘴:“可有人丁,现在身在何处?”
上官凛摇头:“伯父伯母离世时,那对姐弟年纪很小,万贯家财遭人惦记……没记错的话,季姑娘应该是履行婚约,嫁给了淮州杨家。”
淮州杨家?淮州知州的那个杨家吗?
萧谛听眼皮一跳,上官凛和宋平璋说的大差不差,事情比她想的更复杂。
“春燕,取手套来,”她蹲在尸体旁扬声吩咐,语气里已没了半分松快的意思,她说得很快春燕一时间没听清。
萧谛听见她不知所措,心说算了,上次在轩栏院见仵作摆弄尸体,就没做什么防护措施。
她忍着尸臭蹲在一旁,接过上官凛递来的小刀,捏着刀柄拨开尸体湿漉漉的头发,下面就是一张被水泡发了的面孔,双眼被挖出,尸斑密密麻麻盖了一脸,但没到腐烂的程度,他神情扭曲,张嘴哀嚎。
周围人都被这张脸下了一跳,但萧谛听没什么反应的继续检查。
春燕倒吸一口冷气,这回干脆直接缩上官凛身后了。
上官凛瞥见萧谛听没有任何惧怕的意思,甚至还用刀背抬起尸体下巴,观察勒住他的渔网,一把甩开颤抖的春燕,也蹲下来加入验尸的行列。
“尸体断口整齐,不像是普通利器所致。”萧谛听开了金口,她这会儿在检查尸体半身的断裂口,尸身下半血肉模糊,“倒像是被铡刀拦腰斩断的。”
上官凛则端详起她查过的咽喉:“人不是被勒死的。”
萧谛听哂笑:“那是自然,没有仵作你我也不好详细验尸,就到此为止吧。”
她丢开脏污的小刀,扶着膝盖缓缓起身,眼看上官凛看蹲在地上搜查这什么,伸手想拉她一把。
一直蹲着的上官凛,倒是真搜查出东西来了。
“此人只是穿着带有季家家徽样式的着装,但并非来自季家。”上官凛很肯定得借着萧谛听的手起身,她有些激动,突然蹿起来眼前一黑,缓了一阵,才娓娓道来。
“家徽样式是对的,但衣服材质不对。季家只有主子才能穿这种上好的棉料子,这是朝廷御赐,不可多得。”
萧谛听挑眉,有了算盘:“这是有人专门抛线索给我喊冤呢……来人,调整船身,我们该继续启程了!”
当务之急是得到江州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事情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有趣。
上官凛在一旁命人将尸体从桅杆上拆下来,没说直接丢回原处,找了空着的杂物间当停尸房,准备上岸后再把人入土为安。
算是给已死之人的一点尊重。
萧谛听倒是没说什么,她还是感到不安,打捞尸体之前还有个一闪而过的黑影不知所踪。
尸体出现的姿势太过诡异了,信奉鬼神之人不在少数,她的侍女春燕就被吓得脸色惨白,两眼一翻倒在一旁。
人也被侍卫抬走修整去了。
想到这里,她掐了掐眉心,目前已知的线索虽然不少,但也太过零散了,想找上官凛多问几句。
但人早就在刚刚说了一大堆话以后,就哑火了,抱着佩刀门神一样安静地守在她身边。
得亏上官大人长相清秀,“凶神恶煞”四个字还落不到她头上。
朝廷那边知会江州时,只说了此次出现的大人物有上官凛,她萧谛听的名字被有心人隐去。
上官大人从和她接触起,就对她的安危非常在乎,整个儿恨不得可以随时粘在公主身边。
到江州还有些距离,萧谛听敲着算盘招呼愣神的上官凛凑上来,熟稔地揽过她的肩,高深莫测地和她说小话。
“怜君,我现在有个绝妙的点子要和你商量。”
上官凛缓过神,下意识就顺着她说:“殿下请讲。”
萧谛听坏笑地同她叽里咕噜了许多,上官凛的表情也在“万万不可”到“您请随意”中来回跳转,她只挣扎了一瞬间就弃械投降了。
“全听殿下安排。”
出发前裴闻津曾叮嘱过她的内容,上官大人早在一声声“怜君,怜君”里,抛到九霄云外了。
她当然知道上官凛收到了要保护她的命令,这里头肯定也包括了她得盯着公主,不允许她乱来。
策反说来就来,还是我技高一筹。萧谛听看着离开时,走路有些发飘的背影,不着痕迹地弯起嘴角。
官船行至江州码头时,已是次日清晨。
江雾尚未散尽,码头石阶上湿漉漉的,挑着担子的脚夫踩着水坑往来,吆喝声混着渔船上的梆子声,倒显出几分烟火气。
萧谛听刚踏上码头,不着痕迹地躲开上官凛伸向她的手,挤眉弄眼地暗示她,昨天晚上两个人说好的事情。
上官凛有些不习惯地搓搓手,刚想说“殿下要不咱们还是算了吧”,就见本地知州带着两个衙役候在岸边,脸上堆着小心翼翼的笑。
她顾不上和萧谛听说别的,咳嗽一声板起脸,今日她换上了锦衣卫的官袍,玄色衣衫衬得她气质凛冽,极其不好说话的样子。
江州知州没记错的话,姓王,是上京城的王家本族,由于政绩不佳,是一路贬过去的。
这位王大人被江南的鱼米养的膘肥体壮,完全不具备宋平璋所言中,“翰墨世家”的半点风采,可见自己本家为他的官职在背后活络了多少关系,才谋得一个肥差给他。
王树德一大早就被下人从塌上喊醒,天不亮就穿着自己有些缩水的官袍,脸上还带着压红的印子就侯在岸边等官船靠岸。
他做江州父母官很有些年头,离开上京时萧谛听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孩子,瞧见她时只觉得眼熟,没往已过世的先皇后那边想。
王树德有些谄媚地凑上来,摸不准一直冷脸的上官凛是什么心思,尽管对方这次是来查他岗的,他也应该尽好地主之谊。
“呃……这位上官大人,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下官接到通报就赶来候着了,您二位如若不弃,下官府邸早就收拾好一些厢房,您看……”
“有劳。”上官凛答应的很快,这也是作业她和萧谛听协商好的,倒卖盐铁的是商贾,官方是什么态度还不清楚。
对方有意邀请,自然却之不恭 。
渡口离王府不远,一行人风尘仆仆状态却不错,他们干脆和王大人一起往府邸走。
王树德没想到她能答应的这么干脆,喜上眉梢,笑得见牙不见眼:“拙荆刚刚探亲归来,大人倘若不弃,还能与她聊上几句。”
上官点点头,没让对方尴尬,她性子有些内敛,旁人顶多觉得她有些冷淡,但并非不好接近。
王树德想象中的谴责没有爆发,而且这位朝廷来使十分有九分的好说话,他胆子不由大了很多,话变得很密。
“听闻上官大人出自本地上官家,拙荆也是出自上官家的旁支,算来还与上官大人沾亲带故。”
上官凛分给他一个很浅的笑容:“王夫人是我远方的姑母,我也想同她叙叙旧,可不是沾亲带故么。”
上官凛都这么顺着他的话说,他就更放松了:“甚好甚好,只是拙荆还在城郊青山寺同手帕交祈福,最快也得今晚才能回来。”
上官凛不甚在意地摆手:“无事,等等就是了。”
“哪能让您久等,下官这就叫人换夫人回来。”
“不必了。”上官凛制止他准备叫人的动作,“我等需修整片刻,再谈其他的……况且,夫人自己应该也有事情要处理。”
王树德一拍脑门:“诶呦,您瞧我这脑子,拙荆此行是同杨家杨夫人一同去的甘露寺。”
“哪个杨夫人?”上官凛状似无意,随口问起。
王树德愣了愣,显然没料到自己随口一说,她会对这个感兴趣,连忙回答:“是淮州知州杨元正的儿媳妇,杨夫人这阵子几乎天天去,说是为杨家公子求平安符。青山寺就在城西那片林子后头,不远。”
上官凛趁着王树德在前头引路,自顾自说的空档,与身后的萧谛听匆匆对视一眼。
萧谛听扮做侍从模样,小幅度地摇头,示意她再探。王树德算是官场老人,拿不准对方态度的时候,不好贸然动手。
王树德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后的暗涌,还在前头贴心补充:“青山寺香火不盛,但据说求姻缘子嗣极灵,我家夫人以前也常去。”
上官凛嗯了一声,转头对萧谛听道:“本来还以为要多方打听,如今得来不费工夫,你快马加鞭去青山寺,会一会那位杨夫人。”
萧谛听点点头,摆出下属的姿态:“是。”
说罢她当场牵来马匹,顾不上休息整顿,点了几个侍卫,策马离去。
徒留王树德在原地张大嘴巴,目瞪口呆。
上官凛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好脾气地和王大人解释缘由:“我们来的路上遇到一桩怪事,需要找这位杨夫人问些细节,时间紧迫,就不拘小节了些。”
王树德不敢说别的,只得连连点头。
这就是京官的效率吗?王大人挠挠头。
一行人在萧谛听离去后,照旧跟着王树德拐到王府门口。
上官凛是客人,挽着袖子示意王大人先请,王树德这个时候不知道怎么开始犯轴,非要上官凛先请。
上官面子上还端的四平八稳,实则心里要烦透了此人,在王大人冷汗涔涔,还准备继续推举的时候,给身边的春燕使了眼色。
春燕了然,两眼一翻往台阶上一倒,上官凛赶忙心急如焚地扑上去捞人:“见笑的王大人!”
王树德这会儿就顾不上推举了,赶忙招呼门口的侍卫来把春燕抬走,匆匆忙忙的跑进府,给一行人张罗下榻。
上官凛愉悦地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