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甚聪明

    萧谛听策马穿行在江州街巷里,两侧粉墙黛瓦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的绿荫,山见小道好走,没有耽搁多少时间。

    寻到青山寺很容易,只需向附近的百姓随意打听,就能获得大致方向。

    不乏有热心的妇人抱着菜篮子,笑眯眯地问她:“妞儿不是本地口音,也来这里求姻缘吗?”

    萧谛听但笑不语,没有纠正妇人的误解。为了不引人注目,她下船前就换了身细布劲装扮,深色系衬得她脸像白瓷。

    她温和地点点头,略过妇人的追问,调转马头就往寺庙赶。

    那妇人还想询问更多,就被随行的侍从塞了少许银钱,乐得见牙不见眼,也顾不上对这些外来人的好奇了。

    到了青山寺山门前,就见青石铺就的台阶蜿蜒向上,寺门虽旧,却擦得干干净净,门楣上“青山寺”三个字透着股苍劲。

    萧谛听翻身下马,如今马术日益精进,倒比随行的侍从还要快速几分,她命人在门口守着,自己一整被风吹散的发丝,好整以暇地踏入寺庙。

    穿着道袍的小弥僧,在院内同自己的师兄打闹。

    两个豆大的孩子玩做一团,自己的师父就坐在不远处的台阶上打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孩子们的打闹。

    萧谛听的出现,其中一个年纪小些的孩子,一个没留意撞到她的腰,后脑勺磕在她要带上的金属配饰,发出“嘶”的痛呼。

    “小心些。”她把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小弥僧拉起来,小孩子认生,一下子躲到了自己师兄身后,怯怯生生地望着她。

    萧谛听很有耐心地向孩子摊开自己的掌心,变戏法似地拿出个小纸包,余光瞥向一旁还在打坐的老僧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小弥僧不敢收,炮仗似地一路火花带闪电,扑向自己的师父,嗷这细嫩的嗓音:“师父——有女施主——”

    老僧人这才放下佛珠,掀开一只眼睛王她这边一瞥,慢悠悠地爬起身,一挥手袖:“施主勿怪,这孩子年纪太小,爱闹腾。”

    萧谛听把纸包塞进大一点的那个小弥僧手中,眼看自家师父没什么反应,大一点的那个小弥僧就乐呵地接过,拆看一看,竟是一小包蜜饯。

    两个小弥僧知道大人们有话要说,大一点的那个有颜色的拉走小点的,院子里只留下老僧人和她这位不速之客。

    赶来青山寺要些时日,已日上三竿,老僧人就站在他刚刚打坐的位置,目送小弥僧们离开,一派青松似的挡在萧谛听入内的门前。

    萧谛听抱剑行礼:“听闻青山寺的尘一大师仙风道骨,想必您就是了,晚辈多有得罪,还请大师勿怪。”

    尘一冷哼,朽木般纵横交错的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老朽这‘青山寺’的牌匾还是当年先帝下江州亲赐的,不过是时隔多年香火萧条,就有小辈这般胆大妄为,带刀入内了。”

    萧谛听没有被老人这番色厉内茬的话吼住,她还是方才那副不卑不亢的样子:“晚辈这是受人之托来寻王夫人。”

    江州大姓里没有“王”家,萧谛听气度不凡,来请谁家的夫人自然不言而喻。

    她暂时不知道那位杨夫人,是否在这里,只能先现场编了个托词,毕竟那老僧人就是一副不欢迎的态度,这让她疑虑更深。

    同时也是在别人的地盘,不能随便动用“谛听”的能力。

    “寻王夫人?那你很不赶巧,那位夫人家来了贵客,前脚刚走。”听闻是找王夫人,尘一大师眯起眼睛,他自己恐怕都没意识到自己神色有些放松。

    萧谛听轻轻“哦”了一声,没有要走的意思,尘一大师不由得有些焦躁,他合十双手:“如果女施主无事求问,还请不要叨扰佛门。”

    萧谛听按住佩刀往前走了一步:“并非无事,既然不赶巧错过了王夫人,晚辈来此处,自是还想求些其他的。”

    她说的言辞恳切,脸上笑意不变,但尘一知道她别有所图,俩人见的空气突然凝固,一时间剑拔弩张,谁都没有轻举妄动。

    “尘一大师,这是我约来的人,放她进来吧。”

    一道清冷的声线打破僵局,老僧人身后的木门开了一条缝,示意萧谛听可以从此处入内。

    尘一大师堵在门口,眼神在萧谛听身上来回打转,低声道:“可是……”

    “我等她很久了,大师,可不要吓跑贵客呀。”

    声音的主人不知道又说了什么,尘一这才忧郁地让开一条道,经过尘一大师身边时,他喊住萧谛听:“这下头是一道暗格,不要踩。”

    萧谛听脚步一顿,颇为意外地上下打量起眼前的老头:“合着您要是刚刚一个没站稳,我就要被射成筛子了呗?”

    尘一大师继续冷笑:“没那么齐整。”

    萧谛听:……

    死老头怪幽默的。

    她和尘一互看不顺眼地一块往里走,先前打过一番照面,让两人之间的氛围变得很古怪,萧谛听恶嫌此人不似出家人做派,尘一也觉得她出手就是乡野手腕。

    和预料中的一样,木门后是间雅致禅房,光线透过雕花木窗斜斜落进来,照得空气中浮尘清晰可见。

    杨夫人就坐在窗边的蒲团上,一身素色衣裙,衬得她眉眼间带着几分疏离的静气,她身上配饰很少,素静但不显贫寒。

    她适才跪在蒲团上,对着谁的香位拜了拜,眼看萧谛听进来,这才起身去往揽客的案桌上,执壶往青瓷盏里注着茶水,动作行云流水,茶香在室内弥散开。

    萧谛听立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目光落在她身上,没半分寒暄的意思,开门见山:“杨夫人,旁的就不同您周旋了,卑职隶属锦衣卫,找您有要事相商。”

    杨夫人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眸色沉静如深潭,手上的动作没停,将注满的茶盏往对面推了推,声音清浅:“坐。”

    茶半酒满的常理她懂,于是萧谛听站在原地没动,眉峰微挑:“不必了,卑职此行匆忙,并非为了喝茶。”

    杨夫人将茶壶搁在案上,指尖摩挲着温热的茶盏边缘,唇边勾起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锦衣卫都是这番急躁的做派么……到是一脉相承。”

    她顿了顿,抬眼望过来:“不过,比起杨夫人,我更爱听人叫我霜桥夫人。”

    萧谛听眉心蹙了下,不知道她在射影谁,就没接她这话茬,语气里添了几分冷意:“夫人这是不愿与我多聊的意思?”

    霜桥夫人像是没听见她的质问,避而不答,自顾自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又将另一杯往她那边推了推。

    她还是先前那般不徐不疾的语气,但萧谛听知道这茶自己不喝,恐怕就不好继续沟通了。

    “这寺里的雨前茶不错,尝尝?”霜桥夫人又问了她一次,她下意识摁住刀柄,嘴唇抿起。

    茶香愈发浓郁,混着禅房里淡淡的檀香,倒让萧谛听那一身迫人的气势淡了些许。

    她盯着那杯茶,又看看霜桥夫人云淡风轻的脸,终是没再追问,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来江州路上遇到的怪事,大概率和这位霜桥夫人脱不开关系,来到这里一看对方态度,就更加坐实了她内心的猜测。

    季家的这位,就是一手策划了那件事情的主谋,墓地就是为了引她前来,依照她的口吻,她似乎和锦衣卫是旧识。

    萧谛听的目光在那杯茶上停了片刻,终是没动。

    她指尖在刀柄上轻轻摩挲着,冷声道:“霜桥夫人既知我是锦衣卫,该明白我等来此不是为了品茶论道。”

    霜桥夫人放下茶盏,神色不变,她细细的眉毛下一双眼睛透亮,像是能洞悉一切。

    萧谛听被她看的噎住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桅杆上的尸体,季家家徽,还有您这青山寺的‘清净’,桩桩件件都透着古怪……”

    “您费尽心机引我来,到底想做什么?”

    霜桥夫人浅啜一口茶,茶雾模糊了她眼底的神色,她咧开嘴角,露出一个不上眼底的笑容。

    “姑娘倒是直接。”她放下茶盏,瓷杯与木案相触,发出一声轻响,“只是有些事,急不得。”

    “急不得?”萧谛听皱眉,往前半步,周身气势陡然凌厉,“那具尸体双眼被挖,断口整齐,分明是被人刻意示众……况且您这番话也是变相承认,这些都是您做的吗?”

    霜桥夫人往后一仰,爽快承认:“是,都是我干的,我知道一同前来的,是上官家的那个姑娘,她看的穿我这些下作手段。”

    她提及这些,霜桥夫人脸上难掩兴奋,像是自己精心包装的礼物被人拆解,脸上没有半点不悦。

    她嘲弄地扬起下巴,款款起身,尘一大师不着痕迹地,从萧谛听一旁绕到她身后,老僧的脸上晦暗不明,早就习惯了她的行事作风。

    萧谛听不安地捏着刀柄往上抽了些,霜桥夫人步步紧逼,凑到她跟前时,她闻到了很重的药香。

    “你要对我不客气吗?”霜桥夫人嘲弄地摁住她的手,“你年纪很小,锦衣卫倒也放心让你独自来见我。”

    萧谛听深吸一气,躲开她没什么份量的手,这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但她只是动了动,就感觉万钧之力付诸一身。

    “您与锦衣卫是旧识,这与我不想干。”萧谛听压下心头的不安,“我只问您,引我来究竟想做什么?那具尸体是谁?与季家有何关系?”

    霜桥夫人却忽然转了话头,望向窗外的绿荫:“江州的盐铁生意,锦衣卫查得如何了?”

    萧谛听皱眉:“这恐怕与您无关。”

    “怎么会无关?”霜桥夫人轻笑,“季家没落魄时,可是江州最大的皇商,专做盐铁采办,可惜后来……”她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怅然。

    “海难过后,家产被夺,连这皇商的名头也被人顶替了去。”

    萧谛听猛地攥紧了刀柄。

    盐铁账目!她终于明白过来。

    “你是说……”

    “我是说,”霜桥夫人打断她,抬眸望过来,眸中闪烁着奇异的光,“现在江州盐铁生意里的猫腻,与当年夺走季家家产的人脱不了干系……我引你来,是有事相求。”

    “求我?”萧谛听冷笑,“您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见过江州知州王树德了吗?去年那桩惊动朝野的淮州粮草案,王知州与其脱不开关系,你顺着青山寺往西南走,那里有我的诚意。”

    霜桥夫人背过身不去看她,萧谛听恍然,果真如自己所猜测的那般,淮州粮草案和江州盐铁账目的事情脱不开关系!

    两桩案子都涉及金银交换,货物贸易,在这节骨眼上,出现一个“霜桥夫人”,一手将这些事情串联起来。

    哪怕是利用,她都必须往里头闯一闯。

    这份“诚意”足够诱人,萧谛听收好佩刀,双手作揖:“那就先谢过夫人了!”

    霜桥夫人弯起嘴角,露出一个较真实的笑容。

    “去吧好孩子,我等你好消息。”

    尘一大师关上门,转身去看一起跟上来送客的霜桥夫人,或者说是季霜桥。

    江州的深秋不比上京冷,但她身体不好已久,抱着暖炉站在老僧人身后,褪去刚才同人交涉的胜券在握,她脸色实际上看起来无比苍白。

    尘一大师曾受过季家恩惠,对季霜桥颇为怜爱,对她这番行径颇有微词。

    没什么别的原因,就是太危险了。

    “晓宁啊,不是老朽说你,为何非要搅这趟浑水呢?”尘一大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喊她的小名,颤颤巍巍地想伸手去拉女人的手。

    季霜桥不着痕迹地躲开,佯装不懂老人话里的关切,她自小就是这副模样,一但下定决心去做某样的事,十匹马都拉不回来。

    她避而不答,有些好奇那边的决定:“锦衣卫怎会派这样年轻的面孔来?怕不是过不下去了吧。”

    尘一大师看着她这个样子,心里就堵得发胀,不劝说她自己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很多年前季小少爷就病故了,他们一家子身体都不好。

    季家如今就只有季霜桥这一位了,他想说的话很多,最后磨了半晌,只能顺着她说:“你也是老朽看着长大的,有什么苦衷直接说就是,杨家就是还在世的杨知州都得看我半分脸色……”

    季霜桥苦涩地笑了,抱着暖炉往茶室走,语气轻飘飘的:“大师,我并非为我个人。”

    “那你一个妇人求什么呢?”

    季霜桥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她虔诚地闭上眼,对香案拜了拜。

    “唯我所求,不过迟来的‘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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