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三月,京中已是隆冬。
大雪初歇,被拘在府里养伤的秦梓舒,活像只出了笼的雀儿!
她一袭火狐裘,衬得人比庭中雪色还要明艳几分。
她冲进院里,毫不顾忌地团起一捧新雪,在手心掂了掂。
“我的好公主,您这伤才刚好,仔细又着了凉!”绿柳拿着手炉,急急忙忙地追了出来。
话音未落,一团雪球就精准地砸在了绿柳的身上,炸开一蓬白霜。
秦梓舒咯咯直笑,眉眼弯弯,明媚得晃人眼。
绿柳无奈地抖了抖身上的雪,也只能由着她胡闹。
玩闹够了,秦梓舒才拍拍手,收敛笑容:“走,进宫!该去给父皇请安了!”
***
宫中长廊寂静,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在廊柱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刚绕过一处假山,就听见前面传来压抑的争执声。
却是二公主和兵部的卢大人。
“二公主这折银的法子……”卢大人嘶哑中带着破音,
“……按上月粮价?!如今京郊粮铺高悬‘米尽’,黑市上一斗米能炒出往年三斗的价!这点银子,全换成糠皮都不够啊!”
“寻常时候?边关粮道被劫了三回!镖局坐地起价,开口就是三成!这点银子……”
卢大人喘着粗气,“北境……北境的将士啃着冻透的麸饼守城!
末将不要银子!库里的陈粮、麸皮,什么都行!只要能填肚子!”
二公主不为所动:“卢大人,失态了!户部粮饷,银钱足额,何曾短了分毫?”
卢大人脸露青筋:“足额?!”
“银子填不了辘辘饥肠!边关拿着它都无处买粮!殿下这是……这是逼末将去抢不成?!”
二公主冷喝:“卢大人!”
“朝廷规制,岂容儿戏?你说按市价,东城涨五成,西城涨七成,本宫该信哪家铺子的水牌?”
卢大人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眼睛通红:
“至少……至少不是最低价啊!将士们……不能空着肚子……”
“上月粮价,足购三月之需。”
“粮价浮动,是你这个运粮官的差事。难道粮价涨一文,国库就要添一文?天底下没这个道理。”
“二公主!上月……上月岂能与今日同语!”
“那是你的事。户部的饷,本宫给了。”
二公主说完,做势要走,卢大人拦住不让!
两人就这么僵持起来!
挡在必经之路,秦梓舒没办法,只得现身,屈膝一礼:“二姊安好。”
卢大人也连忙躬身:“见过三公主。”
二公主一见她,本就烦燥,现在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三妹,你来得正好!”
她一把攥住秦梓舒的手腕,力道不小,转向卢大人时几乎是推搡着秦梓舒:
“卢大人!户部账上空的能跑马!
徐州那批缴获的军粮,一粒都没进户部的库,全叫这位的好驸马扣下了!
想要粮?你求她!
让她给萧璟桓写信!匀点出来救你的急!”
秦梓舒手腕微一用力,将手挣脱出来!
她唇角似笑非笑:
“二姊这话,妹妹倒听糊涂了。璟桓出征,除了开拔的那点粮饷,您掌管的户部,可曾再拨过一粒米、一枚铜钱?”
“怎么如今,倒伸手管我夫君要起东西来了?”
“都说您最是‘勤俭持家’,原来是这么个勤俭的法子啊!”
这真是句句如刀,扎得二公主脸色发青。
她想这样的吗?
当初她想要的户部差事,是想学那些商贾让钱粮过一道手,雁过拔毛!
哪知如今虽也在户部,但却是所有钱粮她得追着筹,要钱粮的天天来堵门!
她一分油水没捞着,反倒天天焦头烂额,瞧着比养伤的秦梓舒还憔悴几分。
“有本事你来啊!”二公主气急败坏。
卢大人却不上当二公主的当,户部主事的是二公主,关三公主什么事!
“二公主,这不行啊!……”
二公主看着这让她丢脸之人,发狠道:“别找我,反正我粮饷给你了!”
“二公主!”卢大人声音都劈了,“皇上龙体欠安,肃王在江南作乱……边关若再不稳,是要塌天的!万一……万一激起兵变……”
“卢大人!”二公主厉声截断,“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
秦梓舒心头却猛地一跳。
“二姊……”
她刚要说话,目光越过二公主,看到在不远处廊柱后探头的太监。
那是父皇身边的人!
她心下了然,再看二公主那张气得扭曲的脸,知道多说无益。
“父皇还在殿内等着,我先进去请安了。”秦梓舒微微颔首,“你们再商量吧!”
说完,她径直绕过气得浑身发抖的二公主,头也不回地朝殿内走去。
卢大人并不关心三公主的去留,依旧盯着二公主!
不给粮食,他不会走的!
一踏入暖阁,往日那股萦绕的浓重药味淡了不少。
但嘉元帝眉宇间的沉沉暮气却是驱不散。
他靠坐在榻上,脸色是一种久病之人才有的腊黄。
“三姊!你可算来啦!”
一个小炮弹似的明黄身影冲了过来,一把抱住秦梓舒的腿,仰起稚嫩小脸,眼睛亮晶晶的。
正是秦钰皓。
“三姊夫又打胜仗了!”
秦梓舒笑着揉了揉他的头,目光投向榻上的嘉元帝。
嘉元帝并未说话,对一旁侍立的高元递了个眼色。
高元会意,躬身上前,将一份奏折恭敬地呈到秦梓舒面前。
她接过展开一看,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笔锋凌厉,一如其人。
奏折上言简意赅地写着大破敌军,再复一城。
“这已是三个月里,萧璟桓攻下的第三座城池了。”嘉元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淡得像一潭深水。
高元躬身附和:“是,三驸马当真是骁勇善战,势如破竹。”
秦钰皓在一旁用力点头,满脸与有荣焉:“三姊夫最厉害了!”
秦梓舒面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捷报在皇帝眼里,不一定是好事!更何况是这又多又快的捷报!
恰在此时,殿外有侍者通传:“启禀皇上,太医令前来请平安脉。”
“让他进来。”
太医进来后,一番望闻问切,跪地回话:“陛下龙体尚算安稳,只是仍需静养,切莫为国事过度劳心。”
嘉元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目光忽然转向秦梓舒:
“既然来了,便让太医也给你瞧瞧。”
秦梓舒面无改色,知道这一关躲不过去。
她敛了神色,安静坐下,将皓腕递了过去。
太医手指搭上脉搏,片刻后,起身回禀:“回陛下,公主殿下的外伤已痊愈,并无大碍。只是……”
他顿了顿,措辞变得极为小心:“只是公主殿下当初伤及根本,于子嗣一事上,恐怕……会有些艰难。日后还需精心调养,放宽心境,或许尚有转机。”
殿内霎时一静。
秦梓舒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黄大夫的药真是灵!
“既然伤好了,便是喜事。”嘉元帝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看着秦梓舒,眼中满意,
“你就留在宫里吧!你二姊为户部之事焦头烂额,边关将士的粮饷吵了两月都没能解决!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你去帮帮她。”
秦梓舒猛地抬头。
让她去处理边关军饷?
这是知道璟桓给了她印信,逮着她一只肥羊薅羊毛呢?
还是不满璟桓未将徐州缴获的粮草收归国库,用在军队上了?
肃王造反,很多船只都在运军粮和将士!
那往来的货物,秋收的税粮很多都堵在路上了!
她从哪找钱粮给边关?
秦钰皓察觉到气氛不对,小手紧紧攥住秦梓舒的衣角,担忧地望着她。
秦梓舒回过神,迎上嘉元帝审视的目光,缓缓屈膝,声音清晰而平静。
“是,儿臣遵旨。”
***
傍晚时分,天际染上了一层浅淡的橘色。
秦梓舒陪着秦钰皓用完了晚膳,又跟他说了几件趣事,才彼此告别。
从秦钰皓的宫殿出来,晚风带着凉意,吹得人精神一振。
白日里在嘉元帝面前的紧绷感,此刻才稍稍松懈下来。
那句“你去帮帮她”,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口。
回到自己的寝殿,宫人早已掌好了灯。
绿柳快步迎了上来,脸上是压也压不住的喜气。
“公主,您回来啦!”
秦梓舒瞥了她一眼,解下披风,奇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绿柳接过披风,笑道:“你见了,更高兴!”
说着,从袖中掏出两封信,“是驸马爷和周姑娘的信都到了!”
秦梓舒的眼睛瞬间亮了,伸手将两封信抢了过来。
她毫不犹豫地先拆开了信封上写着“倩茹缄”的那一封。
绿柳在一旁偷笑:“公主,要是让驸马爷知道,您先看周姑娘的信,他又得不高兴了!”
“那能一样吗?”秦梓舒头也不抬,理直气壮,
“倩茹去我的封地那么久,这才是第二封信。璟桓那个家伙,恨不得一天三封,他有什么好比的?”
说着,她便看起了内容。
这一看,她脸色笑容微敛。
绿柳心细,察觉不对:“公主,信上说什么了?”
“她……”秦梓舒指尖在信纸上一个名字上轻轻划过,声音有些飘忽,“她见到沈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