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欢呼跳跃,大喊找到了,找到了。
我因为昨夜一宿难眠,想莫须尘渊想得发懵,糊里糊涂就被师父拎上脊背,抗走了。
记得凌晨,我溜达到师父殿外,问师父莫须尘渊门在哪儿。
他摸着黑,露出月亮镀过色的白牙,笑得热烈狰狞。
印象还停在他库次库次,在百宝堆(垃圾堆)找东西的画面。
清醒时,师父已带着我冲向上七弦的制高点,玄观楼。
站在玄观楼顶层,首先感觉到的不是天风的嘶吼。
而是悬于仙界上下十四弦之上,非空山三十三重境的威压。
非空山内包含三十三重境界,我看着它们日以继夜,以山的形象组合排列成,时时变幻的纵横山脉。
这座无法定义定型的非空山,估计年轻到,只能管太素无念石叫大哥。
远古密录里记载,仙界地貌就是在非空山的牵引、庇护下,才渐渐形成。
满空流云在弥散,师父于风口展袖伫立。
一个字,深沉。
我也趁机沉淀沉淀,思索思索非空山的格局。
三十三重境悬于天界之上的部分,称之为非空山。
而沉浮在仙界最低层,下一弦之下的非空山倒影,名唤虚境山。
虚境山连接下界和仙界,山内也和非空山一样,住着仙草灵石瑞兽等物种。
但二者之间,有着本质区别。
对下界的修行者而言,他们能够感应到、体悟到的仙界,往往只是虚境山里的岁月光景。
因此,很多修成的仙人,他们的最高归宿,大多仅到达虚境山的层级。
回想我在人间麦田时,翘首望见的虚境山,有时仅是一片倏忽间显隐的山云。
师父忽然动起来,我的思绪便戛然而止。
他举着好不容易翻到的量天尺和定界规,对着非空山一顿上窜下跳比比划划。
我眨眨眼,看师父从深沉到疯兔,瞬间转换。
师父说,他在帮我找莫须尘渊。
我孤立无援地吹着,哪怕背对都能吃一腔的风。
眼巴巴望向,在我第一次从石头里醒来时,为我排列成三十三扇门的非空山。
我能感受到,非空山热情的大门都在向我招手。
仿佛说,来呀来呀,来玩呀。
可我的目标不是那里,心里愁云如雾:
「它莫须尘渊,咋就一点儿影儿也没有呢?」
我微微俯身,凭栏向下望去。
纵观仙界十四弦,时常有仙府新生,也有古旧楼台,于不知不觉中隐于虚空。
我想,或许在非空山之上、周围、或者任何地方。
应该到处都有,就连仙人也无法领略,进入的更深境界。
就如下界之人,进入虚境山已是艰难,却不是尽头。
倘若他们有大机缘进入仙界,也会与我现在一样惊叹:
原来仙界之上,竟还有这么多无法企及的天外天,境外境。
想到天外之境,首先想到圣晟天帝做帝君时的居所无界天外,以及帝君驿风蕖的宥情桃居,都是那类隐秘的地方。
突然间,疯兔师父在风里稳稳立住,目光专注。
量天尺和定界规也都定在空中,锚定了一个方向。
师父用没操控仙力的手,跟风一起摆。
“鸢姀,过来,过来,莫须尘渊,应该就在那个区域。”
区域?
我向师父所指,非空山东侧的蓝色天空里仔细看。
除了一朵嘚嘚瑟瑟的云在解体,其它啥也没有。
“鸢姀,你看。
就盯着那朵云,朝它最左边,最低那个角看。
为师推测,那绝对是入口所在。”
师父说得言之凿凿。
我瞪得眼冒金星,除了蓝就是白。
“师父啊,你起码得告诉我莫须尘渊是个啥呀。”
师父哦了一声。
“一粒微尘,它们全家都是微尘。”
微尘?
微尘好啊,我来劲儿了,甩起衣袖。
“师父你早说呀,我把它吸过来。”
师父一脸惊恐,伸手把我摁住。
“可别弄,你弄不动。
再说,假如真弄过来,约么能把仙界炸了。”
我暗自蛐蛐:反正谢烬洄已经用消息炸了一次仙界。
要不,直接拉过来毁灭吧。
问题是,我仅是动了想把它拉过来的念头,就嗷嗷脱力。
哎,实力不允许。
“师父,既然你知道祖君那么多事儿,您俩一定有交情吧。
要不您联系他走个后门呗,告诉他老人家,鸢姀想找他儿子。”
师父听我说完,嘴角挂老高,随后由喜转成没辙,表情凝重。
“为师知道那些事,是祖君一股脑灌给我的。
为师,没有能主动联系到祖君的实力。”
呵,我歪嘴角苦笑:咋有种俩乞丐敲皇宫殿门,委托空气找太子的感觉呢……
我惨兮兮地双手抱夹,把自己嘞紧点儿,我怕我风灌多了,一会儿气得飘起来。
“白忙活,瞎耽误功夫。”我一顿抱怨,“果然标注红字天诛的地界,就是难缠。”
“天诛?”师父重复一遍,然后哈哈大笑,“什么天诛,那其实是祖君第一次见到天帝时,给他贴的一道符。
那是他俩之间的玩笑罢了。”
「玩笑?搞血红大字天诛吓唬人?」
呵呵呵,我为这无情而冷笑:祖君和天帝开玩笑,让全仙界心惊肉跳?
莫须尘渊找不着,心气儿没了,我直拽师父袖子。
“不找了,找也找不到,师父,回窝。”
师父笑呵呵收回尺规,但它们的灵气还在天上持续流动。
他没挪步,眯眯眼儿端详我。
“鸢姀,为师有个想法,或许……”
师父摆出故弄玄虚的架势,我被他引得好奇,竖起耳朵。
“鸢姀啊,刚才为师听你说,你想祖君他儿子。”
我咝咝几下,纠正道:“不是想,是想见,见,见。”
一甩头,“哼,不见也无所谓。”
师父见我要走,一瞬闪到我身前,拦住我。
“鸢姀,人间有句话,叫思念可以穿越山海,你要不要……”
呃呃呃,师父别照着猫往虎上画,花纹都不一样。
我炸毛。
“不是思念,思什么念。
师父,你别胡说八道。”
说着,我就要往云头上跳,赶紧跑吧,一会儿得把我这只威风凛凛笑傲虎,描成缠绵悱恻柔情猫。
才不要。
结果,师父弄了一圈分身青蛙堵我,还一口吞了我的云头。
师父胡子乱飘,心也飘得不正道。
“嘿嘿,师父想做个测验,徒儿你得尊师重道。”
我用眼睛乜斜所有青蛙,师父依旧嘿嘿。
“你看啊,玄观楼这么高,你叫一声谁也发现不了。”
高?叫?还谁也发现不了?
这是要把石头摔死,弄出动静祭天?
此时,师父已将我围得水泄不通,头上还横了几只白肚皮。
我无可奈何地咬牙。
“叫什么,咕还是呱。”
“为师失言,不是叫,不是叫是喊。”
师父变得循循善诱起来。
“鸢姀,就你冲着刚才那地方,喊一声小谢神君你想他。
为师估计,他一定麻溜儿出来。”
……
“孤呱!”
我服了,下意识叫起了师父的语言。
您就不能理解我了是不?
我想见他,我想见他,不是想他!
我万般无奈,憋得屏息逐渐暴躁。
“不!是!想!”我一字一字抗议。
师父眉头一挑,仿佛在说:你爱喊不喊,反正找他的不是我。
阴狠的下马威。
我小胆突突,向楼下扫视。
四下空旷,不见仙踪,而且楼也够高,的确喊啥底下也听不到。
罢了罢了,心底琢磨:我想不想他,自己心里清楚,喊一嗓子能咋地,万一好使了呢。
我鼓起勇气,转过身。
师父急忙让开。
视线豁然开朗,蓝,瓦蓝。
我凝视那块灵力圈定的空间,提起一口气。
……
迟疑了……
我眼神炯炯,重振旗鼓。
鸢姀,别磨叽,快狠绝!
来,走!
“谢烬洄,我想你……”
回声嘹亮……
喊完,我愣在原地。
全身皮都紧了。
身侧,师父手里啥时候多一个东西!
我认定这玩意,正是曲径莲分莲!
我彻底冻住了,傻糊糊明知故问。
“师父,你干啥呢?”
师父忽地负手而立,真乃仙风道骨。
他慈悲地说:“扩音,怕他听不到。”
不是,曲径莲啥时候开发这个功能了。
师父,你纯天坑,天天坑。
我欲哭无泪,但想到脸皮薄的无辜仙友们,耳朵和心态一起炸飞,我好像有点异常的兴奋。
但是,还有辽阔的狂暴,我伸手一抓。
师父太有先见之明了,猛然间,抬起曲径莲和手,躲过我的撕碎性抢夺。
然后,他惊喜非常盯着天空,提醒我。
“鸢姀,快看,有动静了。”
我先是一哆嗦,然后转过头去。
果然!
有动静了,还很耀眼呢。
云边角,先是发出一点一点的闪亮。
眨眼间,便如金粉撒出一般,整朵云都在熠熠发光。
紧接着,情况复杂起来。
金粉微尘里,冒出了缕缕烟雾,烟雾底下红彤彤的,闪动着零零星星的细苗火焰……
所有东西团在一起,那金尘好似要脱离它们,正跃动着使劲儿往下掸。
但,似乎越掸,火啊,烟呀,缠烧得越来劲儿。
眼看金尘带着一球穷追不舍的烟熏火燎,急匆匆地往我和师父面前飞,或是者炸过来。
我和师父面面相觑片刻,应是都想到了——说不定是我吸来了莫须尘渊的流火球子,它要来毁灭我……
大难临头,师父一把拽住我,向这一层的安全地方闪去。
可是,那流火的焦糊味抢先扑了过来,我狐疑地嗅了嗅……
是谢烬洄给我那封信中的味道!
我的目光迅速锁定火球,惶惶不安。
与此同时,那流火球进入层檐底下,顿时停住了。
只见,金光、烟火,焦糊的黑沫,全卷在一起,又渐渐散开。
一大尘烟雾扩散开来。
我和师父捂住口鼻。
咳咳咳咳……
烟很毒辣,就像在火海里千锤百炼过似的。
我的眼泪呛得夺眶而出,我看见一个黑红白交错,衣衫褴褛的身影凌乱地漾在眼前。
心里轰地一紧,又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这道身影,即便化成手,化成微尘,我也认得他。
心里的裂缝在扩大,不得已我给它讲了个笑话。
「我的石头心,你瞧啊,皇城里的太子爷,微服出巡当乞丐啦!」
怎么说呢,眼前的谢烬洄,衣衫破败褴褛不足以形容他的窘迫和溃散。
他浑身上下,跟个焦蝶儿差不多。
仙衣上到处爬满持续灼烧的小火线,只是烧的速度很矜持缓慢。
一块块白皙的仙身,从一些烧穿的小洞里透了出来。
其实谢烬洄刚一显形时,形容更惨烈。
我看见冒烟的他不仅被烧得黝黑,身上也带着像是由锋利碎片划出的道道伤痕。
只是他在化形的同时,顷刻之间便将半数以上的伤损都抹掉了。
但我,全看到了。
谢烬露出明媚莹白的笑脸,和一身带着撕咬火线的凌乱仙衣,满脸歉意。
“实在抱歉,出来的太过匆忙,来不及整理。见笑了。”
……鸦雀无声了一瞬。
我笑不出来,莫名其妙上前一步,我吃惊地停下。
啪嗒,熏出的眼泪顺着我的左脸颊掉了一滴。
我鬼使神差,与曾几何时谢烬洄狼狈的记忆重合了,带着一丝吓我一跳的梗咽。
“谢烬洄,你咋啦!”
谢烬洄蹙起眉,朝我迈步,目光随我的眼泪落在地上,变得暗淡。
然而,我示意他不要过来,说他呛人,熏得我眼睛疼。
谢烬洄吁了一口气,恢复了喜悦的神态。
他又委屈又乐观地说:“鸢姀,你别担心,我没事。
不过是我父君,又揍我了。”
祖君揍他?
我心头一震,脱口而出。
“是因为,你公开了莫须尘渊秘密?”
他笑着点了点头。
“有些关系。”他说。
随着他的动作,一缕小烟雾从他衣襟飘出。
随即,完好的皮肤上又添一块焦色。
我皱起眉头,又向前挪前一步。
两滴眼泪滑了下来。
我心中骂道:真烦人,这么熏人。
揍儿子下死手的老祖君,我讨厌他。
一股恼怒涌了上来,我连谢烬洄也想教训。
“怎么揍的,这得揍多久啊,你不知道跑的吗?”
谢烬洄愧疚地低下头,他抿了抿嘴,欣赏一会儿自己火苗缠身的衣服,声音平静而无惧。
“父君化成刀山火海,从昨日揍我到现在。”
他话锋一转,眼神雪亮,看向我。
“多亏鸢姀,父君终于信我了。”
我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让祖君信了他。
但看着他的惨样,我不停地琢磨:到底是怎样的刀山火海,才能将一位神君弄得如凌迟般满身伤痕。
尽管现在伤痕不见了,谢烬洄表现得也轻松自如。
可我的心也像被什么乱七八糟的火焰绞做了一团。
好想炸,却炸不起来了。
我低头看自己又迈出一半的脚尖,自我开解说:也许是责任和内疚加深了吧。
突然间,谢烬洄开口说谢谢我,说是我救了他。
我慌乱回应,“我?”呆呆地看他。
谢烬洄身上的仙力正常流动起来,许是他先前应付刀山火海,消耗了太多?
现在,他的伤痕在仙力光耀下,慢慢愈合。
烧焦的味道虽然淡了,却还在。
谢烬洄拍了拍火线噬咬的仙衣,好像他也灭不了。
他索性放任不管了,而后带着一丝欣喜望着我。
“鸢姀,我听见你想我了,但是父君不相信,他不肯放我。”
我立刻反驳,但有点儿舌头打架:“谢,谢烬洄,没有,没有的事儿。”
谢烬洄自顾自地对我笑,继续说:“鸢姀从昨天一早便开始想我,我听得见,可是父君听不到。”
「那是我在想莫须尘渊,不是在想你。」
可是,我没机会打断他。
“到了夜里,鸢姀想得更多,可父君还是不信我。
直到方才,鸢姀喊了出来。
声音够大,父君听见了。
我趁他停手,立刻溜了出来。
就是,难看了点儿。”
谢烬洄的神色,依然自若而愉悦。
我盯着他身上一圈圈小火线,眼瞅着它们缓慢地烧……
开心不起来。
我不知道他笑脸之下是不是藏着疼。
就像他在蚂蚱身躯里时,我知道自己有多疼,他却不吭声。
我仰起头,像石头一样挺阔,想为他做点……
可……
余光里,瞥见师父悄无声息捏出云头,眼看要起飞。
“师父!”
我想喊住他。
可师父全力加速,冲了出去。
“徒儿,为师急着去还大喇叭,哈哈哈哈。”
大喇叭?咋好意思说。
我焦急原地碾土,声音越来越小地嘟囔。
“您倒是给他,治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