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退婚已成定局,双方绝不会因为王崇之这么一句话便朝令夕改,改了念头。
但这不妨碍谢如晦仍觉得王崇之在没事找事,想赶紧把王崇之这尊大佛送回东山当孤寡野人。
她这位恩师家世显贵,少时便离家游历,才名在外,又几番拒了朝中征辟,选择隐居东山传道授业,至今仍未娶妻生子,孤家寡人一个分外清闲。闲暇之余,便时常离山拜访故交老友。
作为师长,王崇之才学渊博,厚待弟子,人好说话又没什么架子,实为上上之选。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此人性子极其不着调,且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哪里有事儿哪里就有他。
谢如晦有时候都怀疑当年荀殷拜别师友下山出仕,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给她和王崇之收拾烂摊子收拾烦了被逼的。
毕竟王崇之身边只有一个常年侍奉的杂役,除了学生没什么人能使唤,东山的条件又实在艰苦,绝大多数事儿都要亲力亲为。
谢如晦上辈子于东山求学好些年,最开始住的草屋漏风又漏雨,屋顶补了不知道多少回。后来虽然辟了荒地、盖了新屋,挖了鱼池,但也勉强只能算是有个能遮风避雨的去处。
更何况这些全特么是压榨他们这群弟子干的,王崇之只负责抓出犯了错处的学生,并将其发配去干苦力。
每每这个时候,无论犯错的是谁,负责监督的人往往会是荀殷——因为荀殷几乎从不犯错。而正相反,谢如晦身为刺头往往是惹是生非的那一方,并且经常性作为头目挑唆同窗进行群体性作案。
至今为止谢如晦已经记不清她给东山的建设贡献了多大的努力了,但是一边干苦力一边想拿着铲子往监工荀殷身上敲的心情倒是记忆犹新。
思及此,谢如晦深吸一口气,回想了一下自己那些年给王崇之惹过的麻烦,勉强挤出几分愧疚感,而后对王崇之道:“荀氏已无续姻之意,又如此慢待婚约,依小女来看,再无考虑的必要。况退婚之事已成定局,岂能朝令夕改。”
坐在一旁从未出声的荀殷也在终于此刻张开尊口,完全没看荀宗一眼,直接替他那一直在挨骂的堂兄婉拒了这番提议:“玉佩已失,卜筮不吉,想是天意不合,有缘无份。两家结亲本应是喜事,可天意难违,何必强求。”
“天意不合,有缘无份。”王崇之语调缓慢地重复着,似是细细品味了一番,不紧不慢道:“双方即皆无此意,自不当强求。”他似乎毫不介意双方毫不委婉的推拒之词,转而又问荀殷:“不过我观你我倒是命中自有一段师徒缘份,不知你可有意。”
这猝不及防的转折引得众人纷纷侧目,连骂人骂累了方喝完茶润完喉,正打算结束中场休息的谢恒都没有将其打断,而是静待二人谈完此事。
步障后,谢如晦一边思索着,一边仗着无需见客,已然从跪坐换成了不合礼节但更为舒适的盘坐。事情的发展有点儿出乎意料,她回忆着前世种种,暗自揣度东山现下是不是缺人修院子所以王崇之正在满建康找冤大头。
不然若是按照前世轨迹,她应当于今年秋日,也就是此番王崇之拜访谢恒过后,先一步拜入东山,而后又过数月,王崇之外出访友途径颍川,这才把刚年满十五的荀殷带回了山中收为入室弟子,彼时正值严冬。
朔风凛冽的天气里,外出访友的王崇之突然归家,敲响她的房门似乎要与她商议什么,彼时她正巧身体不适,没什么精神,还没来得及敷衍两句,就猝不及防地和被拉到她面前的荀殷对上了眼。
这并不是他们二人第一次相见,他们相识于更久远之前的年月。
王崇之没有察觉他们二人之间的异样,只是托她对这位新来的小师弟照拂一二,这本是理所应当,偏偏隔日她就发了高热彻底病倒在榻,反倒是需要小师弟的照拂。
那时谢如晦气若游丝躺在榻上,她病得急,不便挪回谢氏在东山的别庄休养,王崇之又整日不见踪影,她周围除了荀殷再没有能说话的活人。
这对谢如晦这种整日喜欢呼朋唤友走街串巷的人来说,简直折磨。
起初倒是还好,有荀殷在侧照应。谢如晦说一句,荀殷会非常给面子地敷衍一句。谢如晦从二人的同窗们讲起,而后一路讲到山下哪家酒坊的酒色清味淡,哪家铺面的货缺斤少两,并给荀殷倾情推荐了几家物廉价美十分适合与友相会的食肆。
大约是终于说到了点上,荀殷难得有了些许不一样的反应。就在谢如晦满怀期待地心想终于能结束这场彻头彻尾的独角戏的时候,她见他冷冷淡淡地扫了自己一眼,而后面带微笑地对她说:
“谢谢,我没朋友。”
“……”
总之,荀殷可能也觉得她病得看上去都快死了竟然还能拉着人讲那么多话简直匪夷所思,并且嫌她烦,迫切希望她赶紧病愈换个人折磨,所以当机立断地取了银针扎她。
——荀殷会医术。
这是谢如晦除煞星传闻之外,得知的有关荀殷的第二件事。
……
正堂中众人目光纷纷落在了被询问是否有意拜入王崇之门下的荀殷身上。
答案似乎是不言自明的。
除开部分早已请了名师大儒入自家私学的门阀士族,拜入王崇之门下对绝大部分显贵子弟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事,一为求学,二则博个美名,毕竟师从王崇之,王崇之又与琅琊王氏沾亲带故,说出去既有脸面,日后为官也算是多一条出路。
奈何荀殷并不在绝大部分人之列,他躬身作揖,对王崇之道:“王公厚恩,殷不胜感激。然殷素好岐黄之道,志不在仕,恐难承教,望王公海涵。”
听及荀殷的回复,步障另一侧的众人还未有什么反应,谢如晦反倒生出几分惊疑。毕竟上一世荀殷既能跟着王崇之上山,这一世应当也不会推拒才是。
难不成是因为时间不对?如今距冬日还有段时日,这期间又生变数,才会叫上一世的荀殷改变了主意?
荀宗同样惊诧于荀殷的回答,脸色微变。不过他素来与这位堂弟没什么交集,眼下也不好当场说些什么。
被拒绝的王崇之并没有丝毫恼意,只是摆了摆手,道:“不必急着推拒,何不再思量一二,我下月中才打算启程回东山,届时你若改变主意,再来寻我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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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婚已成定局,只差两家择日一道对外声明,荀冀也没有继续留在这里被谢恒甩脸色的必要,知会一声过后便带着荀殷与荀宗离席。
方上了归程的车架,还未落座多久,荀殷便听与他同程的荀宗对他道:“王公素有贤明,才学渊博,于你而言是个机缘,拜师一事再行考虑未尝不可。”
荀殷不语。
他这位堂兄,是他生平所见最没意思的人。
没有自己的目的,也没有欲望,仿佛生下来,便只是为了荀氏兴衰荣辱而活。
往日里荀宗自持身份,往往对他视而不见,一句闲话都懒得与他多说。按其一贯的作风,眼下这番言论自然不可能出于关心他的仕途前程,无非是因为若他与王崇之搭上干系,于荀氏而言百利无害。
就如同上一世,这位同住一个屋檐下却从未与他有过深交的堂兄在得知他拜入王崇之门下后,不远万里头一回给他寄了信来嘘寒问暖。
恶心得谢如晦当场帮他把信撕了。
思及此,荀殷垂眼,说:“我会再行考虑的。”
这一世的谢如晦是否一如前世一般厌恶他——确认过这一点后,他会再行考虑的。
荀宗点头,不再多言。
与此同时,谢府正堂内,谢如晦看人走得都差不多了,也想回房去。方起身,却被谢恒叫住,又见谢恒屏退左右,谢如晦便知这是有话要对自己说。
用以遮挡的步障与侍从们被一道撤去,环视堂中,王崇之并未离席,他仍端着那派散漫姿态,对她道:“常闻季惇称你天资卓绝,幼时在私学中便远胜平辈族兄弟,只恨非男儿身,无缘登庙堂之位。又闻你智斗贼寇,孤身自淮南返建康,如此璞玉,岂可久困闺阁,明珠蒙尘?方才宾客尚在,不便细问,只得先与荀郎略说几句。如今得了清净,我也想问问你,六娘,可愿暂舍女儿身,离家求学?”
谢如晦怔住。
那段东山求学的过往,无疑是她上一世最惬意的少年时光。
若非实在无法抽身,面对王崇之的提议,她自当欣然接受。可事到如今,以眼下的境况,她无法给予王崇之任何明确肯定的答复。
当务之急,她应当做的是趁着还未与荀殷在明面上交恶,找寻合适的时机,趁其不备设法对其下手。
她不由想:不管上辈子荀殷有多讨厌她,恨不得她赶紧死,现在的荀殷想是未将她放在眼中吧?
她得把握好这个机会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