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为今日又提及了那些久远往事,暮色中烛火皆熄,皓月当空,谢如晦梦回淮南郡。
那时她一路跋山涉水,眼看一步步临近建康。可当时正值隆冬时节,满眼尽是苍茫雪色,她满身新旧伤势交叠未能妥善处理,毫不意外发了高热,雪路本就难行,腿又受了重伤,后半程她全凭意志半挪半爬才爬到建康脚下。最后实在撑不住,倒在了距离建康城五十里外的荒山破庙里。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境况,更糟糕的是她也无法保证,这样糟糕的天气里,会不会重又遇上为了生存不得已以人脯为食自相残杀的流民或是贼寇。
破庙屋顶的瓦片早已失了大半,风与雪自缺口处涌入,在庙内随心所欲地肆意游走,卷起尘土,吹落蛛网,拂去堂中残破佛像上的落灰,而后又施施然离去。
谢如晦倚在佛像后避风,抬首失神望着缺口处的一隅小小天地,她一路跨过无数艰难险阻,树根充饥,草籽裹腹,却头一回有这样强烈鲜明的预感:
她快要死了。
回首一生,浑浑噩噩十四载光阴,说是荒废也好,虚度也罢,死到临头,终是略有些实感。她一边不甘于就这样倒在建康城外,叫这一路艰辛白费,一边又略带几分期待地盼望着,死后或许有幸回到自己触不可及的遥远故乡。
谢如晦安静地聆听着,聆听着死亡的脚步声一步步逼近。
而后,吱嘎一声惊响,寺庙殿门大开,冷风呼啸着涌入肺腑,有人自殿外慢步走近。
仿若弥留之际,阴差降世,来对谢如晦的命运进行最后的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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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如晦一整夜都没睡好,半梦半醒间往昔残影如光飞逝,刚过卯时,人便清醒了过来。
无法入睡,索性起身。
负责侍奉起居的侍女们无声入内。
窗外已是天光大亮,倚窗而观,入眼是竹林环抱,清泉流水,翠鸟齐鸣。谢如晦坐在妆台前,漫不经心地听着侍女们汇报前些时日指派下去的差事。
昨日王崇之与谢恒两人轮番上阵劝了她大半日,很是废了一番口舌才肯罢休。末了临别前,王崇之仍不死心般特意叮嘱,若她回心转意,随时都可以去寻他。
她知道昨日并非王崇之临时起意,此事不仅仅谢恒默许纵容,更是她已故爹娘的意愿。若非如此,饶是王崇之也不会因着那毫无根据的缘由便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收她一个女郎为弟子,允她上一世在东山度过那样一段求学时光。
至于这一世……她听完侍女们口述的内容,心想说不准也不是赶不及。
毕竟昨日她刚解决了第一桩事,眼下这第二桩事,也已然有了眉目。
……
谢如晦换了身不起眼的行装,用完早膳又喝了太医前阵子开的苦汤药,这才不疾不徐地带着雨具出了门。
时下艳阳高照,乌衣巷中行人寥寥,间或有二三乌衣郎结伴谈笑着闲庭信步而过,多是腰配美玉,笑谈玄理,又有护卫执戟开道,仆从随侍簇拥着不知哪家的宝马香车穿行巷陌。冠盖云集,簪缨风流,此地乃士族聚居之所,市井摊贩并不被允许出现。
谢如晦一身葛衣,身边也无随侍侍应在侧,瞧上去于这巷陌有些格格不入。
没办法,要见的人对士族怀揣恶感,若是她穿着平日的行头只会无功而返。
移步间,已至巷口,抬目远视,秦淮河北岸御道西侧高官宅邸与官蜀鳞次栉比,与乌衣巷隔岸相对,两者仿若自成一片天地,将当今权豪势要尽数容纳。百步外连接南北交通要道的朱雀桥横跨秦淮河矗立于此,每日无数达官显要途经,驷马高车来往两岸。
谢如晦并未过桥,只是往东向的长干里走去,此地住的多为船工织户,一路走来,家家机杼声阵不绝。虽说前生是知交,但毕竟是多年后才在会稽相识,她先前从未来踏足于此,问了几回路,才终于寻得那人眼下的住处。
还未走近,便听到有叫骂声传来。
“宋春玉! 十五之前再不交赁钱,就给我滚出去听到没有!”
“劳您再宽限几日,我……”
一阵嘈杂的声响传来,似有人动手,夹杂着重物落地声与摔倒声。
“你婆娘就算病死了赁钱也不能不交!你知道老子东家是谁吗!京兆杜氏听过没有!交不出钱有你好看!我们走!”
谢如晦转过不知名巷陌的转角,只来得及见到不远处几个身形魁梧的壮汉离去的背影,而被他们遗落在原地的,则是一个瘦弱的青年人。
被推倒在地的宋春玉垂首叹息一声,正欲起身,便见眼前伸来一只纤细瘦弱的手,肤色苍白,指节修长,骨节处有提笔落下的薄茧,没有半点劳作的痕迹。以眼下的世道,这双手明显不会出自寻常人家。
宋春玉望着这双不应出现在此地的手怔愣几息,目光自手向上移去,便见眼前人是个面容清秀的年轻郎君。
“他”衣着普通却干净整洁,面颊有些清瘦,唇色也苍白,此刻眉心微蹙,唇角绷直,显得有几分不太好相与。
年轻郎君许是见他久久不应,缓和了些许眉目,扬起唇角,语调友善地问道:“郎君,你没事吧?还起得来吗?”
宋春玉回过神,接受了这个陌生少年的好心,搭着“他”的手起了身,对其作揖道谢,顺便报上了自己的名姓。
谢如晦收回手,笑道一声无事,说:“我姓陈,单名一个黯字,还未取表字。”
她将方才争执间落在地上的药包捡起交还给宋春玉,状作随意道:“这是葫芦巷东的那间药铺抓的药吧?我先前去过几回,看这系绳有几分眼熟。若是记得没错,那间药铺的药价比市价高了整整一成,寻常人家少有会去,多是选了邻街另一家,怎的……”
话说到一半,谢如晦意识到什么似的,垂眼解释道:“我方才路过,无意听及那些人说……因而才有些疑惑,实在对不住。此为郎君家事,是愚弟多言了。不过我观宋兄谈吐不凡,身居此地,想是只是困于一时囹圄。”
“陈郎高看了,在下如今不过一乡野书生,勉强谋生罢了。”
“至于这药……有些药材别处寻不来,只能如此。”他长叹一声,眉间是毫不掩饰的疲意,“至亲性命如何能凭铜钱衡量,便是散尽家财亦不足为惜。”
谢如晦听出了宋春玉话语中的挖苦与颓丧,面上似有几分犹豫与怜悯,沉默片刻,而后又似下定了决心。
她眼都不眨继续编:“其实愚弟家中略有薄产,家中一直盼着愚弟哪日位列庙堂,可寒门庶族入仕,到头也不过当个七品浊官,依愚弟来看,纵有报效家国之心,也无余力。今日逃学,才无意路过此地。”
“说来也算是缘分,我昨日去瓦官寺参拜,住持叫我多行善事,今日便巧遇宋兄,既如此,便也不能坐视不理。不知宋兄可知书肆弄的从云书坊?”
寒门庶族。难怪。
宋春玉想这位郎君想是胎投得不错,家境殷实,这才养得出这么一双手。
他回道:“先前短聘过佣书一职。”
“巧了,那间书坊的薛掌柜与我家中人是旧相识,前阵子来了位豪客,可常雇的佣书告假,眼下正缺人呢,酬金也给的大方。宋兄既先前与其有过来往,不若去试试。”
“这……”宋春玉有些踟蹰地看着眼前这个头一回见面且貌似有些过分热心的少年人,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
谢如晦态度十分和缓,若无其事地接着道,“宋兄不必为难,书坊近来一直都缺人手,晚些去也无妨。你我素昧平生,有所顾虑也是应当的。若是有意,届时报上我的名讳,掌柜应当也会给你行个方便。”
按照眼下的境况,他确实需要这份机缘,就算这份机缘背后可能便是万丈深渊。
宋春玉望着眼前稚气未脱的少年人,戒心稍降,心道许是自己多想。当下也没有理由再推拒,他便干脆躬身作揖,状似接受了这份不知价值几何的好意:“多谢陈郎。”
……
谢如晦与宋春玉作别,转身,和善的笑面转瞬无踪。
今日进展还算顺利,虽有些意外,但也在意料之中,毕竟她没法让自己这双手平白多长几个茧子,好在身份也算是遮掩过去了。只是宋春玉本身并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书坊那边得命人仔细盯着。若是失了他这条线,后头再想搭上司马珂身边人也不容易。
她思量着后续的布局,一步步朝着巷外走去。
出门时还是个艳阳天,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便已是阴云压境,黑沉沉的空中仿若厉鬼集聚,下一瞬便要化作落雨从天而降。
凝聚的雨意散落的瞬间,谢如晦早有准备地撑开了竹伞,漫步在行色匆匆的人流之中,走得比寻常人都要慢上许多。
这并非因为她生了闲听落雨的兴致,更不是因为她手头有伞不必淋雨故而不急着归家。
纯粹是因为她现在腿疼得要命。
数月前自淮南郡归家一途,一路艰苦跋涉,伤至经脉,她自此落下腿疾,阴雨天便会隐痛不止,此后十数年,访遍名医也无果。
上辈子到最后,连她自己也已认命,最后在乎这两条腿的人,唯有荀殷。
纵使他们二人阵营对立,纵使谢如晦一次又一次对他恶言相向,可最后当谢如晦缠绵病榻众人皆束手无策的时候,被她堂兄拔剑驱赶却仍然站出来的人,是荀殷。
谢如晦惊疑,不解,思来想去到最后,觉得只有一种可能——或许在争夺权力的道路上,杀死她这件事在荀殷眼中已然从手段逐渐变成了目的。
如果她没有死在权力倾轧中,死在荀殷手上,却反被病魔夺去性命,会让荀殷挫败。
拥有才能的人,无关乎性情,总会下意识觉得世事尽在掌握,在达成目的途中的任何差错,他们都有能力去解决。
荀殷是如此,谢如晦亦如此。
荀殷肯定是不甘心,不甘心这世上竟还有他办不成的事儿。
她这般想着,慢腾腾地在街巷上挪动,除了走得比寻常人慢些,倒也让人瞧不出有其他异样。
毕竟她前生忍受这苦痛十数年,如今早已习惯。
还未走多远,谢如晦蓦地停下,侧眼望向檐下,淅淅沥沥的雨帘之后,有人素衣白裳,在此伫立。
仿若阴雨化身的恶鬼,阴魂不散。
谢如晦面无表情地与荀殷四目相对。
眼下的时间点,除开昨日,上一回碰见荀殷应当是在三个月前。
彼时风雪相拥,天地无声。
荀殷推开了那扇破旧的庙门。
在建康城外五十里的荒山破庙,救下了她。
而后,才有了久远的以后与当下。
谢如晦叹息一声,没有如昨日在瓦官寺一般,远远打过招呼便罢,而是慢步走至檐下,走到荀殷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