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帘为隔,谢如晦没有走至檐下,只是撑伞站在雨幕之中。
“荀郎君。”她重又扬起了一副虚情假意的笑面,主动与荀殷攀谈,“我近月来卧病在床,昨日又行得匆忙,一直未曾亲自谢过。若非郎君相助,只怕我如今已成黄土一抔,如此深恩,莫不敢忘。”
阔别两世,这是谢如晦重生后头一回与荀殷这般面对面言谈。
在谢如晦的预设里,如今的荀殷必然对她毫无兴趣,只会冷淡地对她说几句漂亮话,叫她不必放在心上。
这当然不意味着荀殷大仁大义做善事不求回报。
正相反,他是个付出什么就必然要得到什么的人,而所谓回报,不必捧到他跟前,在需要的时候,他自会来寻。
荀殷静默片刻,也同样说出了重生后与谢如晦说的第一句话:
“那女郎想怎么报答?”
谢如晦:……
谢如晦:真是意料之内啊……
谢如晦眨了眨眼,装作听不明白:“自当结草衔环相报……我记得府上已送了厚礼登门。”为了以示重视,还是她堂兄大张旗鼓带着人亲自去的。
该表示的早就表示过了,若非要掰扯,向前追溯,她也曾对荀殷有过救命之恩。荀殷投桃报李,本是应当。她当初可没问荀殷要什么报答。
“女郎的结草衔环,原是指那些金银字画么。”
轻飘飘一句话,听不出分毫喜与恶,不过平铺直述,却也足以让听客明白对方并无不满,但也绝非满意。
谢如晦面上笑意渐收,抬眸打量荀殷,便见其面容隐在雨帘之后,细微处的神情叫人看不分明,也叫人无法分辨其话语的深意。
她在这个时间点应当没得罪过荀殷啊。
谢如晦不解。
她不知荀殷这是又犯了哪门子毛病,毫不客气地回:“看来郎君于珍奇孤品无意,既是如此,那么郎君想要如何呢?”
荀殷的目光穿透雨帘,定定落在她身上。
眸光相接,隔着淅沥沥的混浊雨珠,只听他道:“我出门时未带雨具,也未带随侍。观眼下雨势,等上几个时辰也未必得歇,只得冒雨归家。”
“我知道了,我送你回去。”
“不必劳烦,女郎借我雨具即可。”
“你让我把唯一一把竹伞借你,叫我自己淋雨回去?”谢如晦脱口而出,面上写满了诸如“你是人吗”的谴责。
荀殷:?
荀殷再度静默几息,似是很难理解谢如晦因何会产生这等误解。
“我是说,我陪女郎先行归家,而后女郎将雨具借我,我自行回府即可。”顿了顿,他没忍住反问,“在女郎眼中,我竟是会在雨日夺人雨具的不善之辈吗?”
是的没错,不仅不善,还穷凶极恶。
上辈子那个母族没什么背景的二皇子能与以谢氏为依托的太子有一争之力,荀殷功不可没,其手段可见一般。她那些宦海沉浮数十年的长辈们每每提及荀殷,忌惮提防的同时也不吝于夸一句后生可畏。
交手的次数愈多,其感受也愈发深刻。那个时候的谢如晦与荀殷相处,第一反应无非是提防,警惕,怀疑其居心叵测,然后把全世界坏事儿背后的幕后主使都往荀殷身上联想,而这一习惯自然也延续至今。
她恨荀殷吗?自然是恨的。
恨他一意孤行,恨他视生民于无物,恨他眼里从未有过任何人。
可除了恨之外呢?
谢如晦垂眼。
将前生遭遇而生的恨意加诸于如今尚且年少还什么都未做过的荀殷,这并不公平。于其他人而言,也是同理。
她当然明白这一点。
但不论是为了谢氏,还是为了她自己——她不会收手。
谢如晦语气缓和了几分,话语中却依然软中带刺:“对不住,是我小人之心了。前阵子与郎君同行一路,相处时日短,或是对郎君生了些许误解。”
-
数月前,荒山破庙。
谢如晦抱膝蜷缩在佛像之后,余光看见荀殷慢步走入殿内。他自顾自寻了个避风的角落,拍去蒲团上的浮灰,抱剑跪坐其上,而后生火取暖,又取出行囊中干粮,从头到尾没有多分给她一个眼神。
荀殷显然并非是没有注意到她,只不过大约是判断她不会危及自身,更没有搭理的必要,扫了佛像后被遮去大半身形的她一眼,便直接选择了无视。
那时她其实与荀殷并不相熟,她一开始甚至完全没有认出荀殷。只是打量过对方衣着行止又在心中简单判断过后,勉强支起身,向荀殷搭话:“那个……这位郎君。”
荀殷跟聋了一样完全没反应。
谢如晦没有因荀殷的态度望而却步,一鼓作气道:“某陈郡谢氏子弟,家叔谢恒,今在朝为侍中。数日前淮南乱起,我恰在此地远游,虽侥幸得存,但也重伤在身,实有不便,不知郎君可否施以援手,捎我回建康?待我归家必当重谢。”
约莫是听及了陈郡谢氏,对方终于有了反应,肯分给她几片目光,开口问道:“谢熹?”
对方貌似认识她。
谢如晦虽有些惊诧,却未生疑。她是家中独女,又自小长在谢恒膝下,士族中人听说过她名讳的并不在少数。
“郎君是?”
“颍川荀氏,荀殷。”
这名字有些耳熟,谢如晦想起来了,年幼时她救过这位荀郎君一回,只不过距今为止已过去数年,如今早已是不值一提的陈年旧事。这些年来他又甚少出席建康城中的宴席聚会,是以除了幼时那次意外以及他身上的传闻之外,她对他并没有太多印象。
不过两人既然有这么桩过往在,那便好说了。
谢如晦强迫自己稳住身形,继续道:“原是荀郎君,恕我眼拙,许久未见,一时未能认出来。时下碰见,也是缘分。还望荀郎君看在往事的情面上助我一程。”
话落,破庙中唯余风声雪声,烈烈作响。
等待答复的谢如晦有些忐忑,虽然她觉得正常人应该都不会拒绝她,但她毕竟不太了解眼前这位荀郎君。万一荀殷就是个脑子不正常的,完全不顾往日情面直接拒绝,那她只能另想办法了。
所幸荀殷貌似是个正常人。
他沉默了一阵,冷淡地吐出两个字:“可以。”
二人在庙内停留了一晚,用着荀殷身上的干粮与水裹腹,隔日见风雪渐歇,便打算动身启程。
事情到这里,对谢如晦来说无疑还算是一个不错的转机。
直待她跟在荀殷身后,慢吞吞地走出破庙,走入雪地中,望着破庙外天地素裹,草木凋敝,白茫茫一片再无他物时,谢如晦被饥寒与苦痛折磨得发昏迟钝的脑子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喊住走在自己身前的荀殷。
“郎君,你是从何处动身的?”
“会稽。”
“徒步回来?”
“骑马。”
谢如晦深吸一口气,“所以,马呢?”
荀殷停下脚步,回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语调平常地说:“哦,路遇匪徒,丢了。”
“……”
谢如晦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她从淮南郡到如今,已然走了将近五百里路,好不容易碰到了希望的曙光,以为终于可以快马回城的时候,曙光告诉她:
只要再走五十里就可以到家了呢。
被命运无数次愚弄的谢如晦已经彻底没脾气了。
她强迫自己接受荀殷没马的事实,而后认命地跟着荀殷上路。
也不知走了多久,她只知道自己最后不出所料地没能撑住,眼前一黑昏倒在雪地中。
再醒来时,她靠在树下,身下垫着的不知哪里来的陌生衣物,粗糙的布料隔绝了从雪地中渗出的寒。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虽然身上疼痛仍未减轻,神识倒是清明了不少,莫不是回光返照。还未等她细究,环视四周,就见荀殷抱剑斜倚在另一侧,衣袍上染着未干的刺目血迹,正闭目养神。
许是察觉到她的动静,荀殷紧随其后睁开眼,望向她,“休息好了?”
见她点头,荀殷再未多言,只是带上行囊,看样子是准备动身。
“荀郎君。”
谢如晦没管地上的陌生衣物,也没问荀殷身上的血迹从何而来,只是勉强扶着树干起身,苍白着一张脸,有气无力,并不抱有多大希望地问他:“可不可以……背我一段,我的腿实在疼得不行。”
倘若仍是孤身一人,她会咬牙逼迫自己强撑下去。可如今既有同行者,受够苦头的谢如晦已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脆弱情绪。
她真的有点撑不下去了。
荀殷却毫不迟疑地回答她:“我相信以女郎心性,足以撑到建康。”
若是多年后的谢如晦,自当明白荀殷说这番话的根本原因其实是他根本不在乎她这个曾经的救命恩人的死活。带她一程不过是权衡利弊审时度势后的结果,就算她不幸死在途中,他心中也不会有任何波澜。
就如同当初在东山再遇时,荀殷明知她的真实身份,也从未与她就此事多言,往后更是从未对外提及,因为他根本不在乎自己这个师兄或是师姐到底是男是女。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荀殷在乎的人。
可当时的谢如晦并不了解荀殷,也无暇去深究荀殷拒绝的原因,更没空顾影自怜。她将自身那点不受控而析出的脆弱一应斩尽,咬着牙,沉默地跟着荀殷一步一步迈入雪色中。
那五十里路走得比先前五百里还要折磨。
或许是因为过程实在太过痛苦,谢如晦也记不太清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完那五十里路,回到谢府门前的。
不过有一点很明确,虽然或许并不应当,但是她记恨上荀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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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如果仅仅只有此事,谢如晦这样恩与仇皆当场报,鲜少留到隔夜的性子很快就会将此翻篇。可偏偏她后来和荀殷对上了,新仇旧怨自然也被翻了个底朝天。
而面对敌对者,对方越难受,自己越高兴,实乃人之常情。
谢如晦每每想起此事,想到荀殷一辈子做得最后悔的决定说不定就是当初救下了她,就高兴得不行。
思及此,连语气都和缓不少,谢如晦伸出伞柄,将伞面微微偏向荀殷,没有继续原先的话题,只是道:“雨势渐大,郎君,我们走吧。”
兴和三年的荀殷,还未到抽条的年岁,此时并不比她高上多少,她撑着伞也不费什么力气。
不过荀殷可能是误解了她的举动,无比自然地接过伞柄,对她说:“有劳女郎。”
谢如晦爽快松手,倒也省了力气。
两人并肩慢步走进来去匆匆的人流里,走入风雨中。
谢如晦走不快,荀殷也没有多问,只是配合着她的步调,慢吞吞在街巷中走着。
细碎的雨丝迎风铺面,移步间溅起的水花浸透了两人交叠摩挲的衣摆。
谢如晦忍不住想起前生的一个又一个雨日,大多也是与今日一般无二的天气里,宴席落幕散场,她腿脚不便只得伏在荀殷背上,替二人支起伞,遮避风雨,荀殷则背着醉倒的她一步一步踏上泥泞的山路,上山归家。
可一旦忆起再往后的岁月,那段转瞬即逝的美好过往便化为了肆意嘲弄。谢如晦陡然自虚妄中清醒过来,眼观前路,正视当下,想起她与荀殷搭话的前因。
昨日之事还有诸般疑虑未解,当事人此刻就在身侧,她索性直接问道:
“郎君昨日怎么会同荀公等人一道登门?”
“叔父知此事恐会叫谢公生愠,又闻我前阵子与女郎有所交集,故而命我同行,望我能平谢公之怒。”
这话听着合情合理,听不出有什么不妥。
谢如晦又问:“那早先时候,又为何现身瓦官寺?”
有那样一桩过往在,荀殷从来都对寺庙禅院一向避之不及,非必要绝不涉足半步。更何况以荀殷的情况来说,就算他自己愿意去也不行。
因为南方庙宇内多种无患子树,而荀殷对无患子严重过敏。
这也是谢如晦继煞星传闻之后,知道的有关荀殷的第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