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玉坐在沙发上，视线看向对面的黑发少年，他驼着背双腿并拢，手握紧成拳放在膝盖上，拘谨的模样好像这里不是他的家。
她开口问道：“你的名字。”
少年双唇翕张，吐出两个音节：“祝好。”
祝好盯着她染上血迹的米色鞋边，材质看起来像是柔软的小羊皮，碰到液体后晕开好大一片。
怎么坐到沙发上来的——？他甚至都回想不起来。
明明可能只是几分钟前的事情。
思绪如同四溅的血液不知道洒到了何处，想不出个所以然。
他还是死盯着那处，集中注意力。
视线范围内的脚尖便动了动，祝好的唇下意识地抿起，等待着另一人的发话。
——那模样简直像极了聆听主散布福音的信徒。
“祝好。”他的名字通过另一人的唇出现。
他怯生生地抬起头，眼睛却还是向下看着，仿佛她穿的羊皮平底鞋是什么魔法道具，一挪开视线便会消失。
早就变成浆糊的脑袋思考不出更好的退路，只能靠着另一个人的帮助才能走下去，哪怕明白这条路也可能是通往另一个坏结果
可除了继续向前走外，祝好别无选择，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
人总是会有安慰剂心理，抱着‘或许熬过这段时期日子就会变得更好’的这种想法来支撑着活下去的信念。
而如今的祝好，显然就是落入了这个理论当中。
这一次，郁玉没有强迫他看向自己，只是用平和的语调重复:"我帮你解决这一切。"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祝好当然懂这个道理，他声音低低的，“代价…代价是什么？”
双唇几乎要被他自己咬烂。
他明白没有可以谈判的余地，现在问清楚也不过是给自己一点缓冲的时间罢了。
无论眼前的这个女人要什么，他都没有拒绝的底气。
“奉献你的一切，包括肉/体乃至灵魂。”
明明只是平淡的一句陈述，听起来却会让人想到地狱里的恶魔。
郁玉说：“我会帮你处理掉那两个人，给你提供经济上的支持，而你，祝好……”
他的名字又再一次出现，身体在接收信号之后几乎是下意识地轻颤起来。
那是对未知的恐惧。
实在是太荒谬了！
被他杀死的两个人还躺在他们五步之内的距离，而现如今，他却在和一个刚认识不到二十分钟的女人坐在这里商谈包/养的事宜！
可祝好没有其他选择。
要报警吗？他真的动过这个念头。
可视线一旦触及到那两具尸体，理智就会回笼。
不能报警。
他会被抓走的。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拒绝。”那道声音又出现。
拒绝？
然后呢？会发生什么？
警察会马上到达现场将他逮捕，迎接他的会是一遍又一遍的拷问，媒体会把自己的生平全都当做抓人眼球的报道添油加醋地扭曲事实，亲朋好友会怎样议论——？再，接受审判。
他会去坐牢。
大脑里想象到了那样的场景，祝好的身体又抖起来，牙关紧咬，整个人陷入惊颤当中。
郁玉十分有耐心。
她只是坐在痕迹斑驳的沙发上，像一个对人性再了解不过的心理大师，静候着，等待着……
“…我没有理由拒绝。”祝好全尽所能将情绪稳定下来，他缓缓地抬起头，视线第一次落在她的脸上，与那双绿眸对视后不由怔住，没有想到过她是个外国人。
长短不一的黑色齐耳短发，偏深的绿色眼眸，蜜色肌肤，还有那一张轮廓分明的异域脸庞。
国际上的电影明星在她面前或许都会逊色几分，如果见过，那么绝对不会忘记——他敢肯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张脸。
祝好继续用破了音的嗓子开口问：“你是谁？”
说完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觉得她会回答这个问题。
令人意外的是，郁玉竟然回应了。
她说：“隔壁的邻居。”
她话音刚落，祝好便摇起了头反驳说：“那扇门从来没有开过，自我有记忆起就没有人住了。”
他从出生起就一直住在这里，而对门一次也没有开启过。
郁玉没忘记今天来的目的：“8601对吗。”
不明白话题怎么突然换了个方向，但祝好还是顺着她的话说：“是。好几年前全小区翻新，数字门牌号全都换成了字母，从一楼开始左侧以A为首按照顺序排，而右侧以M往上命名，所以我们这一层是F&R。”
“关于8601，你知道多少？”
“……”祝好沉默了一瞬，似乎是在思考她作为自己隔壁的邻居，反而什么都不知道这一件事情。
她真的可信吗？
他说：“我父亲说，8601曾经住过一个女人，但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接着顿了顿，又补充道：“至少在我出生以前。”
郁玉扫了一眼沙发不远处的尸体，“请问令……”
“不是他。”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祝好说：“地上那个男人不是我的父亲。”
知道她下一句要问什么，他提前一步将答案说了出来：“我的父亲在十年前病逝了。”
线索断了。
郁玉脸上没有出现失望的情绪，好似这件事情对她无关紧要，亦或者从一开始就没抱期待。
她站起身来，什么也没说，只是从装满文件的包里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祝好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一双还带着惊惧的眼睛盯着她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他不自觉地咬紧了唇，胡思乱想着是不是自己的回答惹恼了她。
或许…或许父亲还说过什么？
祝好脑子里拼命回想着，还没等记起什么来，就听见郁玉的声音。
电话接通了。
跟看她脚底下那双带着红色痕迹的羊皮鞋不同，祝好盯着她的唇，不放过任何一个从她口中说出的字。
但这一次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不是那一点口音都没有的普通话，而是他从未听过也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可以肯定的是，不是英文。
祝好觉得自己该放松些，不要那么神经质，她没有用中文不就是代表了她并没有在报警吗。
应该感到庆幸才是。
庆幸自己没有惹恼了她。
不知不觉间，连祝好自己也没意识到，他已经进入了角色，所有情绪全都系在了郁玉身上。
驯服是带上项圈才会意识到太晚了的东西；身体的反应会比任何神经元传达讯息还要快，当主人抚摸头顶，便只想趴下露出柔软的肚皮臣服。
祝好的视线没有离开郁玉哪怕一分一秒，就算是一个字也听不懂也不肯错过她说出的每一个音节。
他脑袋里胡思乱想着：打电话是为了告密吗？为什么有人会在看见一地尸体后不尖叫着跑走？那淡定的样子仿佛她每天早上开门都能碰见几具死尸！
冷不丁的，他想起郁玉捏住自己下巴时发出的一声笑。
祝好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但绝对好不到哪里去。脸上黏腻的触感怎么也忽略不掉，大概率是在砍掉那个男人脖子时被他大动脉喷出来的血溅到弄脏的，或许连头发上也都是凝结的血块。
就算是再好看的脸在此情此景下也会大大折扣，还是说——这个女人是个心理变态？！
看到鲜血会兴奋的杀人魔在当今压抑社会下层出不穷，也许眼前这个绿眼睛女人就是其中一员。
除了这个理由之外，祝好也想不出什么更为合理的解释。
在他万千思绪之际，郁玉已经对着电话那头吩咐完了所有事情。但信号另一边的人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说道：“容我冒犯，如果是难以处理的‘物品’我们也有更为迅速的‘处理’方式，这样会更加安全可靠还有……难以让人察觉。”
“不。”郁玉的视线落在连脏污血迹都遮不住的姣好容貌上，她的声音沉着冷静让人听不出情绪：“我需要留下‘痕迹’。”
说着她停顿一瞬，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她看向祝好，“喜欢什么颜色？”
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问，祝好措不及防，但本能还是让他以最快的速度回答：“白色…”
她对着电话又不知道说了什么，祝好只觉得坐立难安，忍不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也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眼前的这个外国女人竟然比自己还要高上半个头。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想避开扑面而来的压迫感，然而小腿肚碰到沙发提醒着他无路可退。
交谈很快结束，郁玉挂了电话。
她漫步走到肤色灰暗的女尸旁，羊皮鞋停在血泊前看着后者，她的脸上只有几处小小的划伤，准确来说，除了腹部那一道致命伤之外，她根本没有受到多少伤害。
这个死掉的女人，面容与祝好有六分相似。
至于另一边那个死得面目全非的男性，在凶手亲口承认不是他的‘父亲’的前提下，身份似乎也呼之欲出。
郁玉对这些爱恨情仇丝毫不感兴趣。
她只是回过身，看着那个脏兮兮的人，问：“还有力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