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量寺坐落于中原腹地,太室山华盖峰上,乃一座百年古刹。
近几十年来,江湖里最盛大之事,莫过于金台论武。十年一届,分外珍贵。江湖大大小小数百个门派,排名高低均仰赖金台论武的结果。而二十年前与十年前的两届金台论武之中,魁首均由无量寺的觉仁禅师摘得。
是以,无量寺高居武林第一门派,人人敬仰,广收门徒。北方武林,莫有能与之抗衡者。而南方武林,于齐云山紫霄峰上,有一道家门派紫阳派,金台论武中唯输与无量寺,乃天下第二。
二者坐镇一南一北,使白道武林发展蓬勃,而黑|道渐渐式微。
这日春光明媚,但见华盖峰上古树苍苍,听得远处水声潺潺,萧燕亭拾阶而上,脚下野花遍地,直教人心旷神怡。
凉亭歇脚之时,他观望到一件奇事——石阶上挤满了上上下下的香客,却多是妙龄女子与母亲同行,背着长长的香烛,手捧红绸缎,三步一拜首。
正欲上前询问一番,孰知刚一走出凉亭,便有颗石子飞来,将将打中他额头。四处又无山壁,不知哪里来的落石?
萧燕亭自认倒霉,又迈出一步,谁料又飞来一颗石子,这回打的是他膝盖。萧燕亭捂着膝盖,跳回亭子中,果然再无石子袭来。
他叉腰一喊:“谁这么无聊!嫉妒本公子貌美吗?有种你出来啊!”
这一喊,行人纷纷投来目光,少女们驻足而望,羞笑声悦耳如莺啼。
萧燕亭冲出凉亭,但见小石子一颗一颗连续不断击来,似长了眼,只捉弄他一人。他看清方向,来自东侧一棵古树上,便抽出腰间银扇,使了招“转天换地”,将那石子原路打回去。
只听“啊呀”一声叫唤,古树上掉下来个人。
“师妹,师妹,你没摔着吧!”
“我早就说树上危险,你非要惯着师妹,这下好了,待会儿咱们怎么向师父交代!”
……
萧燕亭拨开树枝走去,见树下聚着三人,两男一女。其中一人作儒生打扮,清瘦文气;另一人五大三粗,是个武夫。而被他们护在中间的少女,红绸衫黄绣鞋,颈戴金麒麟项圈,手腕环一对带铃铛的细金镯子,随她一动叮叮作响。
这少女十五六岁,生得粉雕玉琢,尤其一双黑葡萄大眼,格外机灵狡黠,正是“扬州一霸”——太傅阁千金小姐,宋红萼。
太傅阁位于扬州,建立不过三十余年,却已是江湖头等门派之一。建阁者乃当今皇帝做太子时的老师,人称宋太傅,告老还乡后修起一座太傅阁,广纳人才而不论门第,延请文武名师加以教导,以期成材后报效朝廷。
阁中又分文阁、武阁,眼下这位儒生便是文阁大弟子,名唤慕容仪;武夫乃武阁大弟子,名唤焦嵩。宋太傅仙逝多年,如今的阁主乃他第三子宋择,宋择膝下唯宋红萼一个掌上明珠,阁中上下自是无不宠爱。
这宋红萼被萧燕亭打下树后,摔疼了屁股,气得牙痒痒。揪住焦嵩衣服说道:“焦师兄,你快替我报仇,打他个满地找牙!”
萧燕亭抱手笑道:“我要去跟你爹告状。”
听到这话,宋红萼立马老实几分,拍拍土起身,不情不愿道:“那我姑且原谅你啦!”
萧燕亭捡起地上的弹弓,宋红萼伸手去抢,他故意将手臂举高,任她怎么跳都够不到。他恶狠狠道:“没收了!”宋红萼朝他做个鬼脸,神气道:“我叫大伯再给我做一个去。”
慕容仪瞧一眼天色,弱弱催促道:“师妹,咱们该回抄经堂了,师父估摸着要来检查你的练字册了。”
宋红萼停下对萧燕亭那柄银扇子的把弄,扔回给他,道:“臭哥哥,我回去啦!”
——原来这两人竟是同母异父的亲兄妹。兄妹俩的母亲乃药姑山医女白氏,白家与萧家早年便定了娃娃亲,白氏长成后即被迎进门,当年便诞下萧燕亭。谁知几年后,萧燕亭怪病连连,一个瞎道士路经莲花山庄,说他六亲缘薄、命定早夭,须借神仙地盘,闻够十年香烛,方可破劫。萧家无奈将幼子送去了无名寺庙,而白氏也与萧渐陆和离,改嫁到太傅阁宋家,生下宋红萼。
有传言说,白氏早与萧渐陆、宋择相识,且同宋择两情相悦。只因信义,而嫁萧家。其中真假,暂且不表。
话说这厢,萧燕亭拦住宋红萼问道:“为何今日这么多母女上山进香?”
宋红萼回道:“今日是二月十九,观音诞辰啊!近段时间要成亲的人家,很多都来拜观音祈福的,求观音娘娘保佑姻缘美满、家和人兴。待会儿做法事的时候,我也要去求的,嘻嘻!”
“你还没定亲,去求什么?瞎胡闹。”萧燕亭戳她额头。
宋红萼双手合十道:“求观音娘娘保佑,我日后的夫君是个上天入地、举世无双的——美男子!”
慕容仪暗地里红了脸颊。
萧燕亭无奈摇头,随即跟着宋红萼三人,一道向无量寺行去。
“臭哥哥,你来无量寺做什么?”
“我来……找觉仁禅师看病啊。”
“怎么,你的怪病又发作了?”
“死丫头,能不能盼我点好!我来请平安脉,如何?”
到达山门前,萧燕亭便与妹妹三人分道扬镳。拦住一名小和尚问道:“小师父,请问觉仁禅师何在?”
这小和尚恰是觉仁名下弟子,叫作了执,跟随觉仁见过萧燕亭几次,于是径直将他领到寺后的一间石室前,道:“师父在石室里与几位高僧一同参悟密经,不一定见客,我先帮你通报。”
“有劳小师父。”
半晌,小和尚从石室里出来,请他进门。
萧燕亭走入这间山壁中凿出的石室,但见烛火通明,幽凉入骨。石室中唯一张天然石桌,十尺见方,桌上摆放着数卷经书与青灯一盏,桌下散布着几只老旧蒲团。
觉仁盘腿坐在蒲团上,烛光将他白眉白胡染金,更显佛相。见萧燕亭走进,他微笑着向他伸出右手,是把脉的姿势。
萧燕亭在他身旁坐定,却不给手,开门见山道:“燕亭冒昧,敢问禅师,‘水蜻蜓’之事究竟是什么?”
觉仁一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萧燕亭道:“几日之前,家中莲池打捞出一具无名白骨,死于二十年前。莲花山庄里,从未死过外人,除了二十年前的水蜻蜓。”
觉仁平静地看着他:“你既已知道,白骨乃水蜻蜓,还有何困惑呢?”
“我想知道,为什么父亲要对此事遮遮掩掩,莲花山庄,又是否背弃庄训做了不义之事?水蜻蜓,他是黑|道中人,为何会躲进莲花山庄?他因何事蒙难,又因何事悄然死去?还有……为什么,水蜻蜓的真相,会在无量寺里?”
觉仁听完这一长串疑问,神情依旧,只是问他:“这一切的答案,对你十分重要吗?”
“当然!江湖无义,便无江湖。”
觉仁久久凝望住他,眼中欣喜与悲悯交缠,终又归于平息。他探出手去,轻轻摩挲他的头,说道:
“孩子,此事牵连甚广,许多原委,请恕我无可奉告。我只能告诉你,莲花山庄在二十年前,并非像如今这样,只救济正道中人。那时,水蜻蜓逃往莲花山庄,是人人都想得到的出路。”
萧燕亭愤然起身。
觉仁禅师在他心中,如高山巍峨,端正无私。可连他都三缄其口,不愿说出真相,那世间公道还能由谁主持?只觉青天朗日忽地黑了下来。
他乱说一气:“水蜻蜓是无量寺的人,对不对?他惹上仇家,逃到莲花山庄,你们怕他身份暴露,于是将他逼死。因你无量寺位高权重,我爹便伙同你们隐瞒了真相,是也不是?”
觉仁摇摇头,作出送客手势。
正当二人僵持之时,方才的小和尚突然急匆匆闯进,手里攥着一封信,慌忙呈给觉仁。
“住持请师父速往法堂议事!”
觉仁展信一看,神情陡然严肃。起身之际,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萧燕亭,终是叹息而去。
此时无量寺大雄宝殿中,乌泱泱跪满了信徒香客,香火缭绕,做法事的诵经声与敲钟声交叠,一片热闹景象。而大雄宝殿后的法堂之中,却鸦雀无声,以住持子净为首,众多高僧分立两旁,皆威严肃穆。
细观这些高僧,无不年迈,或与觉仁同辈,或与子净同辈。
待到觉仁出现,子净方才长舒一口气。
觉仁目光严峻,问道:“此事可真?”
子净道:“从身法来看,是他无疑。江湖中,没人再有那般精妙的轻功。”
“可是……可是……”
子净叹道:“他是来报仇的。”
“为何偏偏选在这时?”
“因为今年,又是一届金台论武。”
一阵邪风莫名而来,将觉仁手中的信纸吹落,飘到子净的灰色僧鞋之下。
信上写着:
好她个娇俏新嫁娘,
我水蜻蜓来与她成个双。
借贵寺山房好风光,
让我来夜夜做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