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律堂首座觉殊和尚说道:“既然这水蜻蜓冲着新娘子来,咱们把留宿的新娘子都请出去,不就了了?”
管理客堂事务的觉平和尚摇头道:“观音诞日,法事连做三天,许多远道而来的香客都住在了寮房。天色已晚,若此时赶人,怕不太妥当。”
罗汉堂首座子吉和尚向前一步,痛斥觉殊道:
“不战先怯,辱我寺威!尔有何脸面执掌戒律堂?自己先滚去领罚吧!”
觉殊被师伯骂得面红耳赤,不再开口。众老僧就如何应战争论起来,一时乱作一团。
子净将觉仁请到一方清静处,问道:“师侄,你怎么看?”
觉仁思虑半晌,抬头说道:“避不得,亦战不得。若动静闹大,人尽皆知,反倒如他所愿。一动不如一静,请师叔速速安排得力武僧,潜伏在住了新娘的寮房外,机关布置亦不可少。另外……”
“师侄请讲。”
觉仁双掌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轻语道:“还望师叔,莫下杀手。”子净脸色微变,却迅速平复,笑道:“自然如此。”
既有结果,法堂里,众老僧似鸟兽散。后续事宜,便由子净与子吉进行安排。
先前萧燕亭尾随觉仁来到法堂外,因见众多武僧在此守卫,故不敢近前。此时见觉仁与众老僧都散会归位,脑筋一转,去到了抄经堂中。
抄经堂前院专供香客与修士抄经静心,本寺僧人们却都在后院抄经。萧燕亭穿行至后院经室中,果见宋红萼一行人在此。她老爹宋择一身青布长衫,头戴月白方巾,衣着简素却气质卓然,此时手指着两本练字经册,气得胡子发抖。
宋红萼站在一旁,忐忑地挠一挠头。
隔门帘而望,只见宋择抬手欲打,张嵩连忙从后抱住师父,而慕容仪挡在宋红萼面前,攥紧她的手,涨红着脸替她狡辩。宋择仍未消气,举起经册向她掷去。
宋红萼见势不对,赶紧溜之大吉,正撞上门外偷看的萧燕亭。
“臭……”
萧燕亭竖指在唇,示意她噤声。顺势将她带走,来到觉仁房外,在一棵梧桐树下藏起。
“臭哥哥,咱俩还真是心有灵犀!你怎知我想来大伯这里避难?”
——她口中的“大伯”,自然是觉仁禅师。若说世事奇妙,不如说造化弄人。那觉仁本是宋太傅的嫡亲儿子、宋择的亲兄长,年幼时随母亲返乡探亲,孰知在乡下被拐子偷走。祸不单行,途中染上重病,被人牙子弃扔到一棵梧桐树下。碰巧无量寺的子善和尚路过,见他尚有一线生机,便捡回了山上,悉心医治照料。觉仁初至无量,便觉心有所归,此后三十年,深浸于罗汉堂习武,忘却日月天地、人间喜悲。待到金台论武、名噪天下,论起出身之事,才意外与太傅阁宋家相认。
只是时过境迁,觉仁早已是佛家之子,而非谁家之人。
觉仁无意江湖之事,亦无意俗家之事。世人之中,唯与侄女宋红萼亲,天生一股亲切,此即为“缘”。
萧燕亭笑道:“好妹妹,我可不是来救你的,而是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有意思吗?”
“那可太有意思了。你听我说……”
宋红萼听罢直摇头:“不干不干,偷东西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我看你想让我被爹打死!”
萧燕亭一想,又道:“这样吧,你帮我偷到了信,我带你下山玩儿,如何?”
宋红萼双眼一亮,当即与萧燕亭拉钩结盟。
只见她神采奕奕,步入觉仁禅房,不久房中便传来觉仁的笑声。萧燕亭直等到日落西山,腿都蹲麻,宋红萼才悠然从觉仁房里出来,手里还握了一只新的檀木弹弓。
兄妹俩鬼鬼祟祟跑到一间空房中,关起门来,展开信纸:
好她个娇俏新嫁娘,
我水蜻蜓来与她成个双。
借贵寺山房好风光,
让我来夜夜做新郎。
宋红萼瞪大眼睛:“这这这……难道说……是采花贼?”
萧燕亭却惊得愣在原地。
“不可能,不可能……水蜻蜓明明已经死了!”
“你怎知道他死了?”
“……”
萧燕亭只觉头疼欲裂——若水蜻蜓没死,那莲池中的骸骨又是谁?渊公子吗?可怎么会是渊公子呢?若水蜻蜓死了,那发起挑衅书的这个人,又是谁呢?他为什么要冒充水蜻蜓?
宋红萼难得见哥哥模样如此正经,拍起掌来,笑道:“有意思有意思!”
萧燕亭捧住她的脸,央求道:“好妹妹,再帮哥哥去偷一个东西吧!”
宋红萼斜眼看他:“什么东西?”
“觉平和尚那里的宿客名单!”
无量寺上下皆知宋红萼与觉仁的关系,对这机灵聪慧的少女,从来也都眷顾有加。是以宋红萼进出各房各院如入无人之境,众僧也乐得与她攀谈。
不过半晌,宋红萼便溜出了客堂,气喘吁吁跟萧燕亭会合。
“名单呢?”
“太多和尚了,偷不出来……”
萧燕亭正要叹气,却见她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珍珠小牙:“但我把那几个新娘子的房号都记下来啦!”
萧燕亭高兴地抱起她转圈。
是夜,黑云遮月,万里渺茫阴沉。山色昏黑,不见明光。寺中虫鸣嘶嘶,不时刮起冷风,又一地落叶。
无量寺分东西寮房,中间隔一条行道,西寮房常接待女客。寮房为独立院落,中间有一天井,天井两侧各种一棵大树,四周围满花草。
其中西寮房又有所不同,院门朝东,背靠一面绝壁,推开西窗便可见近乎垂直的山壁。因山石光滑,又过于陡峭,苍蝇上去都怕滑腿摔死,如此险地历来无人敢涉,是以无量寺武僧皆埋伏于西寮房东门外的树上或墙下。
萧燕亭与宋红萼早已溜进西寮房院中,缩在东窗下,借茂密花草藏身。
夜深人静,随着寝钟响起,寮房里的灯光一盏盏熄掉,终于陷入完全的黑暗。宋红萼听着虫叫声,不知不觉便昏昏沉沉,一头栽倒在萧燕亭肩膀上。萧燕亭将她轻轻放倒在地,目不转睛盯着寮房门窗,手中的银扇子经他拨弄,此时已变作一支弓弩,随时可射出灌了麻药的箭头。
三更天,忽听得一声狼嚎,原是云散月出,野兽正兴奋夜猎。
萧燕亭困意被狼嚎打断,睁眼的一瞬间,似看见西寮房背靠的山壁上,有一只猴影掠过,快得似一场错觉。
寮房里,众女眷睡得安稳,丝毫不知会有何事发生。
待到鸡鸣日出,晨钟当当敲响,西寮房外埋伏的武僧们正欲离去。突然一声尖叫划破长空,紧接着又是几声恐惧的尖叫,分别从不同的西寮房传出。这从床上逃逸出的少女尖叫之声,随晨风吹入了无量寺每一间僧舍中。
女眷们哭着叫着,纷纷冲出房门。萧燕亭心道不好,连忙追上前去,抓住一名惊慌失措的少女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少女见院中出现男人,更是惊吓不已,语塞难言。旁边一名妇人抢上前来,拼命推开萧燕亭,将女儿解救出来,母女俩哭喊着逃出西院。
萧燕亭顾不得许多,闯进寮房内,匆匆察看异常之处。他缓缓走近少女躺过的床铺,只见一张沾血的长长的雪白帕子,触目惊心地摊在棉被上,像一个诡异的笑脸。
冷风撞开窗户,吹动白帕子的边角,那柔软绸缎起起伏伏地飘动,如人在哭泣时的痉挛。
此时,罗汉堂所有武僧均已出动围满西院,子吉和尚率弟子冲进寮房之中,惊见萧燕亭手执染血白帕,愤然指住他的脸,破口大骂:
“光天化日,尔竟敢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
萧燕亭看看子吉,又看看白帕,只觉手烫无比,连忙将其扔出。子吉年事虽高,身法依旧,迅速出手接住证物,另一手大力将萧燕亭擒住,啐道:“小淫贼,随我上山受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