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量寺戒律堂中清了场,只留下一些德高望重的高僧及一名记事弟子。
萧燕亭被勒令跪在中间,双手被子吉和尚的宝贝捆仙绳紧紧绑着。这捆仙绳中不知掺了什么材质,越挣动越紧,勒得他双掌发麻。
殿门打开,住持子净与觉仁匆匆赶到,见被捉住的人是萧燕亭,均是大惊失色。
“失礼失礼!快放了萧少庄主。”子净道。
子吉和尚怒不可遏:“莫非你怕了莲花山庄么?”
子净深吸一口气,不愿与他争执,而觉仁已默然上前为萧燕亭解开捆仙绳。子吉抢上前欲再抓萧燕亭,觉仁抬手一挥,便将师伯轻轻震开。
“觉仁,你!”
觉仁合掌致歉:“请师伯见谅。萧公子他,不可能是水蜻蜓。”
子吉气急道:“我当然知他不是二十年前的水蜻蜓!可如今的水蜻蜓,你敢保证不是他吗?”
觉仁神色平静,缓缓道:“不是他。”说罢一低首,蓦然对上萧燕亭复杂的眼神,报之微笑。
方才他与子净查看了每间出事的寮房,并询问了受惊的准新娘,大致还原了事发经过。
昨夜,有人一间间闯进准新娘所在的寮房,在其身上盖上一张象征处子之血的染血白帕子,之后便逃之夭夭。有的新娘与母亲同睡,偏只有新娘子身上被盖了白帕子。据众女眷回忆,漫漫长夜,毫无异常。唯有一名妇人提出,是夜子时前后,她下床出恭之时,在墙壁上瞥见一只长臂猿猴的倒影。“那怎么会是人呢?那么长的手臂,那么圆的耳朵,头顶还有毛在飘。”妇人不可置信。
众高僧听完觉仁所述,纷纷打消了对萧燕亭的怀疑。若他真在子时作案,没道理清晨事发后又去现场,惹人怀疑。
此时,法堂紧闭的殿门外响起宋红萼的喊声:“放我进去!放我进去!我哥哥不是采花贼,昨晚我俩一起躲在窗下,是准备捉贼的!”
子净看一眼觉仁,吩咐弟子放宋红萼进来,而后殿门又紧紧关上。
宋红萼见萧燕亭手腕上几圈乌青,气道:“哪个心狠手辣的大和尚对我哥哥下此毒手!”
子吉和尚扭开头去,默不作声,而萧燕亭趁机将地上的捆仙绳捡起,偷偷塞进了袖中。
戒律堂觉殊和尚发问:“二位施主,是如何得知水蜻蜓之事,又如何得知新娘子所在房间的呢?”
觉平一听,自知管理不严,羞红了脸。还好觉仁打断道:“事已至此,不必多生枝节,找出真正的水蜻蜓要紧。”
子净肃然开口:“能在守得坚如铁桶的寮房来去自如,连院内机关都发现不了他,此人实在令人感到恐怖。他不做奸|淫之事,而只扔下沾血白帕,竟不知是点到为止,还是疯狂作案的开始……”
觉仁道:“或许,他享受的正是我们自乱阵脚、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
觉平道:“之前挂了单的新娘子都已下山,我亦嘱咐弟子不可再接收新娘子留宿。他水蜻蜓即便要来,也无可下手了!”
觉殊不由得冷哼一声,“昨日我便提出赶走留宿的新娘,那时还挨了一顿痛骂。若早按我说的来,眼下何至于进退两难!”
子吉听他这话,更是怒火中烧:“有所防备却仍旧被人戏耍,这是技不如人!可不战而降、退避三舍,这是胆小鼠辈!怎么,你觉殊是这样的窝囊废吗?”
“师伯,你……”
子净以金禅杖击地,声波荡开,众人皆感一阵耳震脚麻,法堂中又恢复秩序。
他轻道:“莫让贵客瞧了笑话。”
众僧这才注意到一旁兴奋吃瓜的萧燕亭与宋红萼,不由得面红耳赤。
事情陷入僵局,殿内许久没人说话,只余佛像前的香烛幽幽升起,又轻轻飘散。
这时,宋红萼忽然开口:“若没有真的新娘子,那我们找人假扮新娘子,引他上钩,不就行了?水蜻蜓若来,我们就抓他个正着!”
觉仁果断摇头:“不可以身犯险!你若出事,我如何向你爹交代?”
宋红萼狡黠笑着,在针落可闻的法堂中,边走边说道:
“非也非也,可不是谁都能假扮新娘子!第一,这假新娘得有一身好武功,才可对付水蜻蜓;第二,这假新娘不能是女人,以防水蜻蜓淫性大发,真的采花怎么办?”
觉平愣愣道:“不能是女人?那岂不是……让男人去扮新娘子?”
“是也是也。”
达摩堂首座子吉和尚大惊失色,不愿爱徒去扮女人,反驳道:“那水蜻蜓稍一打听,便知无量寺中遣散了待婚女客,若今夜仍有新娘子,必是陷阱,他定不会上当。我看呐,此计不通!”
觉仁缓缓道:“他既敢事先下战书,难道不知我们会有所防备?可他还是来了。今晚寮房中出现新娘子,他又岂会不知是陷阱?可他为了戏耍我们,必然还会来的。”
众僧纷纷点头。
子吉哑口无言,望一眼子净求救,子净却移开目光。子吉和尚正苦恼不已时,肩膀忽被人当面拍了拍,他怒目而视,竟是微笑着的萧燕亭。
“大师莫急,在下愿牺牲色相,助贵寺一臂之力。”
此言一出,他周身如镀金光,照亮了幽暗的法堂。众老僧抚须而笑,心赞公子大义!
午后,阳光普照,春风和煦,无量寺中一片安静祥和。
一名黄衣老僧正兢兢业业在行道上扫落叶,忽闻得一阵妖异的脂粉香,当即警觉起来。只见一个穿红戴绿的高挑女子从面前经过,衣襟半敞,艳俗之极,他不禁皱紧了眉头。正要感叹世风日下,那女子却忽然回了头,挪开遮脸的粉手帕,对着老僧嫣然一笑。
老僧如坠魔窟,只觉满天桃花炸开,急促张缩的鼻孔里不争气地流下了两道鼻血。
不远处,一个小和尚欢欢喜喜地跑开,向师父们报告道:
“成啦成啦!戒色师祖破功啦!”
众高僧互相点头,欣慰而笑。连世间最不喜女色、百岁高龄仍保留童子之身的无量寺第一圣僧都抵挡不住,何况那人间色魔水蜻蜓?此计,妥了!
是夜,经过宋红萼精心妆扮的绝世美女萧燕亭,准时躺到了西寮房的客床上。
柜子里、桌子下,但凡能藏人的地方,都窝进了一位彪悍武僧。除了床底——提出男扮女装擒贼这条天才妙计的宋红萼女侠,不甘被排除在外,撒泼打滚后终于赢得了躲在床底的绝佳观战位置。
东窗上挂了铜铃,子时一到,忽然轻轻作响。
众人屏息以望,却见两扇东窗仍紧紧闭着,并未漏一丝缝隙。
躲在床底的宋红萼却瞪大了眼睛——她目睹,对面的墙壁上,映出了一个猿猴的影子。“它”蹲坐在窗口,长长的手臂搭在膝盖上,静静扫视每个角落。
他……他竟在背靠绝壁的西窗上,身后即是万丈深渊!
忽然,众人似听得一声极轻的嗤笑。
墙壁上的猴影消失,一块晕染了血迹的雪白长帕飘然落下,遮盖在萧燕亭的脸上、胸上、腿上。
萧燕亭骤然睁眼,抓起那条白帕子,捏着嗓子娇嗔一声:“什么东西呀……”信手拿起枕边的火折子一吹,整间寮房一刹被照亮。
桌子下、柜子缝里、天花板上……一颗颗秃头反射出白光。
咦,怎么都是自己人?水蜻蜓呢?
萧燕亭秀眉紧蹙,毫未察觉头顶有一双闪着绿光的眼睛正牢牢盯着他。
他又娇哼一声,将白帕子扔下床去,自言自语道:“唉,不管了,先睡吧!”说罢便灭掉火折子,施施然躺下。
突如其来地,一串流水从天而降,滴到萧燕亭白嫩的脖子上,滑入张开的亵衣中。萧燕亭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手往脖子上一抹,送到鼻尖一嗅,顿时天灵盖都被掀开。
“呕……呕……口水……这么臭……”
不对劲?口水?他吹亮火折,连忙抬头一看,恰与一个四仰八叉、像蜘蛛一样趴在床帐顶上的男人四目相对!
原来他竟躲在这里!
男人神色迷离,已是魂游太虚之状,对着萧燕亭痴笑道:
“小娘子,你生得……好美啊……”
萧燕亭顾不得恶心,果断出手去擒他咽喉。打斗声一起,屋里灯火骤明,埋伏在四周的武僧一拥而上。
那“水蜻蜓”不急不缓,灵活穿梭于众人之间,似一道捉不住的鬼魂。每每感觉要抓住他时,却只是擦衣而过,其人肤似滑鱼,众高僧连连脱手,还被他不时捏一屁股、摸一胸肌,只觉羞恼至极。
一片混乱中,灯盏被碰翻在地,屋内霎时陷入黑暗。众和尚分不清敌我,俨然打作一团,萧燕亭为免被误伤,连忙躲进床底,正撞上宋红萼伸头,两人皆惨叫一声。
宋红萼向哥哥说道:“西……西窗!他从西窗进来的!”
“好小子,有两下子。”
萧燕亭又钻出床底,藏身在西窗之下。那“水蜻蜓”戏耍够了,这时吹响一声口哨,笑道:“一群臭和尚,明晚你爷爷再来逗孙子!哈哈哈!”
说罢他便向西窗窜去,谁知一张大网凛然拦在窗前,他往左逃,那大网便从左边收口;往右逃,大网便从右边收口。来回一遭,那大网已然收紧,将他全身裹住,竟是逃无可逃。
“这是什么网?好厉害的宝贝!”
水蜻蜓夸完,知挣脱不得,索性将手脚伸出网格,让这丝网成为衣服。手脚无缚,他又成为一只来去无踪的灵猴,大笑一声,沿绝壁攀爬而上。
只见灰沉沉山壁上,一只黑色猴影灵活闪动,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好小子,当真有两下子!”
刚才发射出大网的,便是萧燕亭手中的银扇子。此时他又一拨弄,银扇竟变成一只锋利的铁爪钩。他将铁爪钩另一端套在腕上,按动机关,那铁爪钩咻的一声飞上高空,抓牢了山壁顶端的一块石头。
萧燕亭再按机关,连接铁爪钩的铁索急速收紧,将他拉上了山顶。
唯一的意外是——宋红萼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把抱紧了他腰身,吓得萧燕亭一激灵。
所幸千机伞质量无敌,二人得以安稳升上山顶。
山壁下,密密麻麻的火把照彻无量寺,和尚们如一锅乱蚁,四处奔忙。直至住持子净出现,带领众僧从西峰上山,寻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