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二人抵达绝壁之上,除却连绵山石,只见下方有一茂密竹林,水蜻蜓定是逃往那里,于是紧追而去。
竹林清幽,月色朦胧,却是寂静无声。
萧燕亭此时仍着女装,仅发丝微乱,夹起嗓子向四周喊道:“死鬼,你出来呀……出来呀……来呀……”回音荡向远处。
这一招果真有效,只见那道熟悉猴影再次出现,在竹林之中闪来闪去,不时传来他咯咯的笑声。
宋红萼害怕地抱紧哥哥,萧燕亭安慰道:“别怕。看清他在哪个位置了吗?”宋红萼抬头望向他身后,一根青竹上,正倒吊着一个大耳长臂的男人,朝她做出鬼脸。
“啊——”
那水蜻蜓直袭过来,一把抓走萧燕亭,将宋红萼留在原地。萧燕亭挣扎着扭头,只见一张嘟起的嘴巴一动一动地凑上来,恶心得当场大吐。
趁那水蜻蜓愣神的瞬间,他反手擒住他双肩,双腿钳制住他双脚,正欲掏出子吉的捆仙绳将人绑起。却忽觉水蜻蜓变成了鱼,从自己身上滑了出去,竟是捉不住。
“小娘子,原来你喜欢玩这种呀……”
他嘻嘻笑着,如鬼魂缠绕在萧燕亭周围,不时揩一把油,玩得乐不可支。
“咱们该办正事了吧?”
“嗯?”
萧燕亭一低头,亵衣已被抽走,他赶紧捂住胸口,大呼一声:“救命啊!”
许是老天听到召唤,自竹林深处,忽然传出一阵悠扬的竹笛声。笛音清脆,如利剑破开大雾。萧燕亭凝神静听一晌,竟觉心中羞愤、焦急之感,已尽随笛声而逝,只余无限平和,似被温泉浸润心肠。
他喃喃道:“莫非是……南笛大侠木归山?”
当今虽非乱世,贪官污吏、强盗山贼却也常存人间,江湖里有四名武功高强的侠客,十年如一日游走于市井之中,行除暴安良、锄强扶弱之事。因其分别爱好琴笛画棋,人们便按其祖籍方位尊称为“北琴”“南笛”“西画”“东棋”四侠。
那水蜻蜓正玩得兴起,乍闻一曲悦耳如天音的笛声,不禁停在竹上默默聆听。可那笛声突然变急变高,使他心神骤乱,于是提脚欲逃。可笛声一响,双脚便犹如被丝线绑缚,动弹不得。
他捂耳倒下,痛苦地蜷缩在地。
终于,笛声戛然而止,从树梢之上、月升之处,飘下一个黄袍轻扬的执笛男子。他两鬓斑白,脸上虽生皱纹,却不减郎君风采。步履翩然,走至水蜻蜓面前。
萧燕亭与宋红萼循声而至,看到水蜻蜓落网,连连拍掌叫好!
明月如灯,照出那水蜻蜓的面容——他眼睛奇大,短鼻扁唇,体毛旺盛,更奇的是,头发与体毛皆是棕色,而非黑色,真真像只猴子。
萧燕亭自言自语道:“不对……不对……”
水蜻蜓若还在世,此时已是中年大叔,可眼前这个“水蜻蜓”,却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
萧燕亭上前揪起他衣领,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他仰头一笑:“水蜻蜓啊。”
“放屁!”
萧燕亭一拳将他揍翻在地。木归山欲拉开二人,却被“水蜻蜓”一把推开。
他不服气地盯着他,忿忿道:“好一个南笛大侠!用脚追不上我,便用笛声来缚住我,有种就跟我拼脚力啊,你这样算什么英雄好汉?”
木归山轻轻一笑,道:“天下武功,相生相克。纵使我的笛子不是什么高明武功,可它既然能克制于你,你便不得不服。”
宋红萼气道:“若南笛大侠的天音笛都算不得高明武功,偌大武林便没什么可称作高明武功的了!”
“无妨。他不过是想激怒我,骗取一个逃跑的机会罢了。”木归山淡淡道。
他俯身望住采花贼双眼,诚恳道:“我认识水蜻蜓,他长得跟你不一样。二十多年前,他是这江湖里轻功最好的高手。可是有一天,他忽然消失了,我找了他很久,却一直没有消息。你可以告诉我,他去哪里了吗?我想跟他,再在瓜洲渡口喝一壶梅子酒。”
瓜洲渡口……梅子酒……
“水蜻蜓”眼中忽然渗出大颗眼泪,从颊边流淌下来。
他哽咽着说:“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木归山问:“你怎么知道呢?”
他回答道:“那时,我就在旁边。”
“你为何会在旁边呢?”
“因为……我是他的徒弟。”
“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秋山骨。”
木归山欲再问下去,却听见竹林外传来许多脚步声,火光亦渐渐逼近。他抓住秋山骨的手,道:“我带你走!”
萧燕亭出身相拦,肃然道:“木大侠意欲何为?此人搅得无量寺天翻地覆,你却要助他脱逃吗?”
木归山道:“此事另有隐情,几句难以解释,还望少侠高抬贵手,莫要多管闲事。”
萧燕亭直言道:“并非闲事。水蜻蜓与我家近日打捞出的一具白骨息息相关,我只是要查一个真相。大侠若要离开,请允许在下同行,因为在下也需要一个答案。”
宋红萼伸出头来补充道:“还有我!南笛大侠,你若留我在此,等那群和尚们追上来了,我肯定要告诉他们是你带走水蜻蜓的。所以……嘻嘻……你把我也带走吧!”
木归山哑然失笑,叹道:“太傅阁的千金,果真聪慧可爱。有此妙人同行,我何乐而不为呢?”
四人当即踏竹而去,与无量寺僧众错开方向,往山脚小镇赶去。
·
一双苍劲的手护着烛台,点亮蜡烛,四周骤然清晰,是一间农户堆放茅草杂物的土屋。
秋山骨被捆仙绳绑紧了手脚,越挣越紧,气得拿头撞草垛。宋红萼抱腿坐在窗下,困得直打哈欠,却强提精神。萧燕亭与木归山坐在一副残缺桌椅前,对烛相谈。
木归山道:“所以,萧少庄主,你认为贵庄打捞起来的那具白骨,是水蜻蜓的尸骨?”
“正是。”
秋山骨疑惑地一抬眼。
萧燕亭问道:“南笛大侠,你可知二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木归山道:“我的确知晓一些事,可其中的关键所在,却是扑朔迷离。这也是我为何带走秋山骨的原因。我希望,从你口中,能得到当年真相——”他望向秋山骨。
黄澄澄的烛光在每一个人脸上跳跃浮动。
木归山缓缓回忆道:
“那是很多年前了……水蜻蜓刚一出道,便在江湖中小有名气,因为那身轻功,实在太匪夷所思。‘水上蜻蜓一点风’,他踏水而过,连水中游鱼都不会被惊扰,只以为吹过一阵风。
他真正名声大噪,引起黑白两道注意,是因为——他做了采花贼。他生性好色,尤喜少女,再加上艺高无人降,助长了他的邪气,他开始劫道行奸,且专挑新婚队伍。看见新娘哭,新郎怒,两家人乱作一团,便觉分外过瘾。
如此恶劣行径,于黑白两道,皆为人所不耻。
他一生坏事做尽,无可辩驳。可他出事躲进莲花山庄,却很有可能,是因为做了一件好事。”
宋红萼来了精神,起身坐到破桌前,连忙问:“什么好事!”
木归山道:“那日二月二,龙抬头。太室山下,一户姓曹的人家正在送亲。半道上,水蜻蜓似一只鬼魂飘进红轿子里,却在红盖头下听见新娘的哭声。那新娘心如死灰,并不怕他。水蜻蜓起了兴趣,问她为何而哭?新娘便讲了一个青梅竹马被生生拆散,父母为财将其嫁给恶霸的故事。说罢,她含笑道谢,拔簪自尽。水蜻蜓从没听人谢过自己,此刻忽生出侠义心肠,扔掉新娘发簪,欲将她带走,送她与竹马远走高飞。新娘却摇头而拒,凄然一笑,说出自己要嫁的恶霸,姓赵。”
宋红萼问:“姓赵的很了不起么?”
木归山淡淡笑道:“他的赵,是太室山无量寺住持子净大师,出家前俗名中的赵。”
兄妹俩大惊失色。萧燕亭不可置信道:“莫非……他是子净方丈的……”
“没错,他是子净方丈遗在俗家的儿子,人称赵五。”
宋红萼问:“子净方丈的儿子,怎会是个恶霸呢?”
木归山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仗着自己老爹是一寺住持,背地里坑蒙拐骗,表面上却一副清净人家的样子。子净方丈既已出家,便不再过问俗家之事,并不知此子背后作孽甚多。儿子娶亲,也是喜事,那一日,无量寺许多和尚都下了山来,观礼道贺。
那新娘子不愿牵连水蜻蜓,劝他离开,水蜻蜓更是心中一热。于是劫走了新娘,送她与竹马团聚,还顺手偷了大笔财物,赠给他们作盘缠。”
宋红萼听至此处,不禁鼓掌叫好。
“后来呢?”
“东窗事发,赵五怒不可遏,无量寺亦觉蒙羞至极。此事发生之际,正值金台论武结束,觉仁禅师力压群雄夺得第一,无量寺正是风光无两之时,怎能容忍水蜻蜓如此嚣张羞辱?于是,倾全寺之力,漫天追捕水蜻蜓。”
萧燕亭喃喃接道:“后来,水蜻蜓走投无路之下,便躲进了莲花山庄……”
木归山点头。
萧燕亭问:“可是,莲花山庄从不收容□□之人啊!”
木归山神色凝重道:“直到二十年前,莲花山庄,都是号称‘只认侠义,不论黑白’的。”
此话一出,萧燕亭如遭钝击。
藏书室中那本泛黄的旧家训仿佛在他眼前翻开,那被撕去的第一页,缓缓复原……
原来是这八个字,原来是这八个字!
好一句“只认侠义,不论黑白”!
纵使水蜻蜓身为□□,坏事做绝,可他蒙难是因为一件义举,所以当年莲花山庄毅然收留了他!
是了,这才是他心目中的莲花山庄,也是所有江湖人向往的莲花山庄。
可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如今这模样呢?
宋红萼听得入迷,捧着脸问:“后来无量寺追踪到莲花山庄了么?”
木归山道:“自然。那时莲花山庄的当家人,还是萧公子的爷爷,萧谷老前辈。据说,无量寺三百武僧聚集于莲花山庄外,请求交出水蜻蜓,双方对峙了七日之久。”
“后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