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蜻蜓逃入莲花山庄后发生的事,我便无从知晓了。只知最后结果是,七日过后,水蜻蜓失踪,从此灭迹于江湖。”
宋红萼道:“一定是莲花山庄将他藏起来啦!无量寺的人找不到他,便就此作罢了。”
她期待地望向萧燕亭,却被他沉痛的表情惊到。她才朦胧想起,打瞌睡时似听萧燕亭说过,山庄莲池里打捞出了水蜻蜓的白骨。
“难道……萧老庄主杀了水蜻蜓?不会不会……那是,无量寺的人闯进去杀了他?”
木归山走到秋山骨身边,轻声问他:“当时你在,对不对?”
秋山骨包着眼泪,咬牙切齿道:“我在!那又如何?我眼睁睁看师父被他们逼死,我却不敢出去救他,因为我要活着!只有活着,才能报仇!我要练好武功,像师父一样强大,让那些逼死他的恶人,永远不得安宁!”
木归山擦去他脸上眼泪,道:“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才是对你师父最好的报答。”
秋山骨激动道:“这世上,有白吗?我若告诉你们,是莲花山庄背信弃义交出我师父,是无量寺咄咄逼人害得他自尽而亡,你们敢将此事公诸于天下吗?敢教莲花山庄、无量寺声名扫地,让萧谷、子净都跪在我师父坟前道歉吗?恐怕在场的这位萧少庄主,第一个反对吧!”
“你……”
萧燕亭一把将他拉起,举起右拳,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
“谁能证明你的话,嗯?你把整个无量寺耍得团团转,好有本事,此时此刻凭两三句真假不明的话,就想将莲花山庄和无量寺都陷入不义之地,你当我们都是傻子吗!”
秋山骨仰头大笑。
“我就知道,没人会信的!这江湖,早就黑白不分了!与其期待别人来伸张正义,不如自己亲手复仇!你们杀了我吧,若不杀我,我必定还要搅得无量寺天翻地覆!”
宋红萼只觉云里雾里,拉住木归山衣袖问:“木大侠,他说的是真相吗?”
木归山摇摇头。
“我所讲的新娘子的故事,是那年水蜻蜓躲避无量寺追捕时,我俩在瓜洲渡口相遇,酒后听他倾吐的。我并不知是真是假。因为子净方丈与已故的萧老庄主,向我讲过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其余三人的目光齐齐投来。
“二月二,水蜻蜓途径太室山下,巧遇曹家人送亲。他闯进花轿,欲行不轨。新娘子反抗道,她夫君是无量寺住持之子。水蜻蜓不屑一顾,依然强迫了她。事后,为免形迹败露,他劫走曹家姑娘。一日酒后失言,被人听去此事,无量寺方知原委,率众僧追捕水蜻蜓,一为雪耻,二为救人。水蜻蜓走投无路,为寻求莲花山庄庇护,遂编出救新娘的谎言,才得以被莲花山庄收留。对峙七日后,证人至,莲花山庄方知被骗,于是赶出水蜻蜓。水蜻蜓以曹家姑娘下落为要挟,与子净方丈进行谈判,最终无量寺选择救人,而放走水蜻蜓。子净方丈与水蜻蜓立下君子之约,今日过后,水蜻蜓不可再现身江湖,更不可继续做恶。如若违誓,无量寺绝不再姑息,必将其正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秋山骨大笑似哭。
萧燕亭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几分,长吐一口气。
不知是不是后一个故事不够荡气回肠,宋红萼皱紧眉头,反复咀嚼后,忽然发现一个有待商榷之处:
“那个证人是谁?”
木归山道:“在水蜻蜓酒后,听到了太室劫新娘之事的一名渔夫。”
“渔夫是哪里人?”
“太室山下,渔村中人。”
宋红萼转一转眼珠:“那他的话不一定可信了。”
木归山道:“正是。无量寺与莲花山庄皆有说谎动机,可这小徒弟的话,也未必全然可信。所有人都会为了自己的目的而说谎,而整件事里,只有一个人,绝不会说谎——”
宋红萼跳起来道:“是新娘子!”
“对!”木归山回忆着,“我曾深入查访,曹家姑娘有一青梅竹马是真,父母图财嫁女是真,赵五仗势欺人亦是真。可曹家姑娘,自那日被劫亲后,便消失无踪了。若按子净方丈的说法,当他们来到水蜻蜓囚禁曹姑娘的地方时,才发现被骗了,那地方从没有人去过。”
宋红萼难过道:“曹家姑娘……会不会早已死了?”
沉默已久的萧燕亭怔怔道:“不会。因为在真假两个版本里,曹家姑娘,都失踪了。若有一方说她死了,她必是被那一方灭口了;可是,都没有。说明曹家姑娘——她还活着!”
他冲向秋山骨,揪起他衣襟,狠道:“说!曹家姑娘在哪里!”
秋山骨耻笑道:“若我知道她在哪里,岂非证明我说的故事是真的?萧少庄主,您会愿意承认吗?”
萧燕亭再也忍耐不住,一拳呼上他的脸,秋山骨倒地后仍哈哈大笑。
木归山出笛挑开萧燕亭第二个拳头,挡在二人中间,将秋山骨扶起。
“我更愿意相信,你是真的。因为那夜在瓜洲渡口,他酒杯中摇晃的泪,太真实了。我自知人微言轻,得知真相也奈何不了两大门派,可有一个人,他能无惧无量寺与莲花山庄,在金台之上,替你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秋山骨颤声问:“谁?”
“紫霄峰上,灵翼真人。”
二十年来,两届金台论武之中,唯独输给觉仁,毫无争议的天下第二——紫阳派掌门,灵翼。
秋山骨摇头:“谁不知觉仁与灵翼惺惺相惜。”
木归山笑道:“若问这江湖里除却觉仁禅师,还有哪位高人绝对高风亮节、清正坦荡,那必是灵翼真人。”
他警惕地问:“你究竟何意?”
木归山道:“既然你不信我,我便送你到紫霄峰上,拜见灵翼真人。有他为你做主,你尽可放心寻来曹家姑娘,在金台之上,与两家对质,揭露当年真相。”
秋山骨心念百转:今年秋天的金台论武,觉仁与灵翼又将一较高下,这灵翼不见得如传言般君子,说不定巴不得无量寺出事,觉仁分心,好教他翻身夺得第一。如今江湖上能与无量寺抗衡者,除了紫阳派,却也真的再无他者了。
他脑中天人交战,险些投降,一瞬间却又想起这些年所经历的、正道中人那些虚伪嘴脸,终是清醒。心中不断默念:这狗大侠句句引诱,必定有鬼,千万别上当。
木归山问道:“你意下如何?”
秋山骨装模作样:“很好,我答应。”
事情总算有个着落,不眠之夜已逝,新的朝阳又升起。于满天红霞之中,四人驾着农户的骡车,沿嫩青的田间向南而行。
原本拴骡子的槽子里,一粒碎银在晨辉下轻闪光泽。
·
不久,四人出了太室山地界,便欲走水路南下。来到颍河上游的一处渡口,登上了客船,挤在一间狭小客舱中。
暮色如金,夕阳染红河面,波光粼粼,似无数星辰洒落。
木归山亲手喂秋山骨吃饭,萧燕亭替妹妹写着报平安的家书,而宋红萼透过小小窗口,眯着眼欣赏河上日落。
客船轻摇,木归山走到萧燕亭身后,问道:“萧公子,你后悔吗?”
萧燕亭回头:“后悔什么?”
“后悔非要查个真相。若这真相十分残酷,回家之后,你要如何面对呢?”
“将不对的改正,就行了。”萧燕亭笑道。
木归山由衷而叹:“萧公子心无挂碍,通透如镜,当真难得。”
“木大侠,我一直想问,为何你对水蜻蜓之事如此执着,时隔二十年仍未放弃呢?”
木归山反问道:“萧公子,你信‘论心不论迹’,还是‘论迹不论心’呢?”
萧燕亭道:“自然是论迹不论心。所谓‘论心不论迹’,不过是虚伪自私之人用来自欺欺人的说法罢了。”
木归山苦笑道:“年少无知时,我曾是你口中的虚伪自私之人。直到犯下一个错,痛定思痛,我才幡然醒悟。而水蜻蜓之事,便是一件‘论迹不论心’的事。或许,我只是在弥补自己的遗憾罢了。”
水波声骤然清晰,哗啦啦从耳边淌过。
萧燕亭认真地望着他:“我明白了。”
木归山淡淡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去铺床。
客船里正热闹,大人们在喝酒划拳,小孩子在船头玩耍。一个垂髫小儿却突然闯进他们的客舱,边舔着一块糖,边递给木归山一张漆黑信纸,说:“有人让我给你的。”便跑开了。
木归山看完纸上所写,脸色微微一变,将萧燕亭叫出客舱。
关门的一瞬,他袖中的那张黑纸被风遗落在地。宋红萼好奇地拣起来,秋山骨央求一起看,于是二人同时念出:
“今晚子时,颍水之上,取君性命——夜修罗。”
二人不约而同“啊”地一声!
宋红萼激动地拍打秋山骨胸口,摇动那张传说中的“取命帖”。
夜修罗何人?
那可是她在茶坊听书时听了无数次的、当今黑|道第一杀手!
秋山骨两眼一闭,认命般瘫了下去,绝望道:“如果是夜修罗来了,我也不必去紫霄峰了——”
“为什么呀?”
“因为今晚,我们都将死在这条河上。”
宋红萼这才如梦初醒,他们已成为夜修罗的猎物,危险真实降临,而非一个遥远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