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从始至终皆向汉天子称臣,毕恭毕敬,不敢露半点谋逆的苗头,一步一步小心谨慎,只待丰满羽翼,再图天下。
毕竟,如今江东三郡于整个九州而言,实在是太小。
不仅小,还很穷。
虽说江东比之战乱中原,百姓已是安平,但人口基数太弱,孙策如今三郡总兵力也才四五万人,马匹仅千余,战船、粮草、兵器皆难以与曹操、刘表、袁绍等抗衡。此时就谈“建号帝王”,着实狂妄又不切实际。
孙策微有愠色,冷声斥道:“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子敬可知,足以治卿死罪?”
见孙策怒威气凌,鲁肃并没有胆怯畏惧,反而将身子挺直,朗声回道:“肃之所言,岂非将军所想?”
孙策勉强笑道:“孤忠于汉室,卿休得妄言!不过,子敬有定天下、安万民之心,可嘉也。着拜为门下循行,佐孤左右。”
鲁肃微皱眉,并不愿遵从。门下循行类似于门客,不主实事,如此看来,孙策并不欲重用他。
但周瑜应而朗声笑道:“如此甚好!届时,子敬能多与将军见面商榷,定是良计百出,如商鞅佐秦君,成就江东虎狼之师。”
商鞅总共去与秦孝公会谈三次,才打动秦孝公进行变法,鲁肃今日虽未能得孙策赏识,但不能就此定论,倒是明白周瑜的用心,于是答谢道:“多谢将军厚爱。”
孙策务实讲实际,步步为谋小心经营,鲁肃此言吹得天花乱坠,不过“理想”二字,实际的步骤,八字都没一撇。他对这口空侃侃者,几乎是毫无好感。
待鲁肃退去后,孙策与周瑜再度欢饮共榻。
“公瑾,此人狂妄浮夸,我不喜之。”孙策一饮而尽,很不痛快。
周瑜举觞敬孙策,豁然而饮,畅然笑道:“子敬此番谋略深远,难道不也是伯符的打算?”
“呵。可知我若要成此帝业,当需筹谋多少步、征战多少年?高瞻远瞩谁都会,但凡事,总归是要落到实际。”孙策举觞与周瑜碰杯,再度一饮而尽,恣意通透。
周瑜长叹一声,他明白孙策如今局面是他一刀一枪打来、一步一谋运筹才成就至此,鲁肃还是太过理想主义。
周瑜不打算将这个话题谈下去,便转而说道:“听闻仲谋将与会稽山阴谢氏联姻?”
“此事,如你知也。”孙策斟酒满盏,一饮而尽。
周瑜凝神拦住孙策的空酒盏,道:“若儿告诉我,练师只是失踪,非为亡故,遣我诘问你,为何不等。”
“等。只怕,已等不及。”孙策垂首沉默。
“伯符……”周瑜再难阻止孙策,只得见他一杯又一杯的酒入肠肚,惆怅难释怀。
周瑜还未归吴时,孙策已于将军府别院新辟了几间屋子并入,连着此前顾若的居处,建做一方新的庭院,送与周瑜安顿。
屋内陈设与院中花草一应按照顾若的风格来设。
清菊飘香,流萤纷飞,虽是入冬之季,不觉肃杀夷则之声。
周瑜回到家中时已是暮色昏昏,夕阳斜照中,却见堂内白烟轻雾缭绕,透着浅浅檀香与沉水香的气息。
“呃啊!——”
乍传来顾若凄绝的惨叫声。
周瑜循声疾步冲去,乍被突然冒出来的什么人给横抱拦住,他心急之下抓起那人便抛去一旁,但闻一声重重的摔响,以及乍然又窜出来一个挡他的姑娘。
周瑜惊道:“辛夷?”
徐辛夷挡在他身前,惊愕地转过头望向一边:“天啊,仲谋!”
“仲谋?!”周瑜猝地冷静下来,赶忙去扶孙权,忽又听见顾若惨叫一声,心头的疑惑与紧张夹杂着无尽的疼爱,再次被揪起。
周瑜冷静下来后也知道,堂内之人绝不会害顾若,更不会任由她痛苦不管,这一定是有什么隐情。
星儿紧张地徘徊于外,不免难忍,踏步过来怒斥孙权:“权公子,夫人已受苦整整一个时辰,你究竟是何用意!”
辛夷蹙眉拦住星儿,自这么多事以后,她已打心底信任孙权,毫无理由地信任,当即争辩:“仲谋不会害顾姐姐,星儿你当知晓!”
周瑜迅速检查孙权身上磕碰的伤势,极力保持冷静,“究竟发生何事?”
孙权欲言又止,又迟迟难以启齿,不知从何说起,急得周瑜急声追问:“说啊!”
那一声吼,惊得孙权愣了足足一晌,像只被吓坏了的小猫,抿唇垂首,愈发委屈苦楚。
“呃啊!——”
乍又传来顾若的一声惨叫,星儿忍无可忍抓狂而诉:“权公子不知从哪里请来一个神棍方士,竟说夫人非人非鬼,需做法事为她缚魂于体,才可恢复常人模样。实是荒唐至极!”
徐辛夷当即呵斥:“星儿休得无礼!这法事也是顾姐姐亲自同意才得以施展,怎可怪罪仲谋?”
星儿当即泪崩而流,啜泣道:“那是夫人病急乱求医,不愿错过任何一个治病机会!”
辛夷再度争执:“顾姐姐不做没有成算之事!”
“呃啊!——”
偏堂之中又传来顾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星儿满面泪痕再无法忍住,哭得昏天黑地,发怒痛诉,“我从未听她如此痛苦嘶鸣,纵是能忍,她绝不会发出半声,她已无法再忍啊!”
察觉到孙权暗自将头侧躲向远离声源处,周瑜默然阖目,用双手反为他捂护住耳朵,直至顾若的惨声渐渐浅淡。
“抱歉仲谋,方才吓着你了。”周瑜将孙权轻轻抱住,目光止不住地朝偏堂望去,他也知道,没人能逼顾若去做不愿做的事,是她的选择。
忽地,孙权唇角扬起一丝笑意,却还是难压住委屈和悲伤:“我记得那是舒县城外的荆棘丛,你走过来凶我,让我别碰那花,也是吼这么大声。”
“然后你哭了好久,我哄了足足三日才把你哄好。”周瑜苦叹一声,又打趣道:“其实你根本没在意,就是故意让我哄你。”
孙权挤出一丝勉强的笑:“那么兄长,我今日的演技如何。”
“还须磨炼,远不如我。”
忽闻“咚!”地沉闷一声,又伴随着孙权“呃呃”的咽呜声,周瑜一把给他抛开。
倏忽间,偏堂已许久未再有惨叫声传来,于吉的童子轻轻推开门出来,一个、两个,共退出来四个人,皆端站于外等候。
周瑜缓步挪至门外,听得于吉的声音传来:“想必是周公瑾,你进来。”
没有半刻犹豫,周瑜迅速迈步踏入那焚香缭绕里,不过半晌,猝然惊呼:“若儿!!”
堂中八卦法阵画于地,八方俱置法器,法器上皆布满碎裂的纹路,不知本就是如此,还是这场法事所致。顾若被缚四肢躺于其中,只余眼睛还能睁开,眸珠尚可轻转,身子已是一动不动,没有半点活人迹象。
周瑜急将顾若抱起来,无论如何呼唤,顾若也没有半点反应,只余眼睛能眨一眨,姑且可算作回应。
于吉轻捋白花花的胡须,淡然诉来:“她本是已死之人,奈何我那师弟插手逆改天命,制得她不人不鬼。”
“已死之人?”周瑜紧抱顾若,将她四肢的束缚一一卸去。
于吉叹道:“她扛过了我的收魂阵,也是唯一一个。经脉俱断、骨碎入肉,这般痛楚,她竟挺过来了。”
“收魂?所以,你本是欲取她之命?!”
“她本就没有命。我出东海而来,便是收此逆天命者。可今时,呵哈哈哈。”于吉长笑良久,神思渐乱,直至苦笑起来:“师弟,是你赢了。天命,可违。”
听闻此言,周瑜大概明白几许,是指顾若已安然?可他又不明白,于吉竟是欲取若儿的命?
于吉含笑起身,整理衣衫后转身将行,留下一言:“她缚魂未固,五感尽失,乃至于此。七日之内可逐步恢复,无需担忧。”
沉默良久后,在于吉踏出偏堂的一刻,周瑜抱顾若起身唤而谢道:“多谢先生。”
于吉不再回应周瑜,而是顾盼等候在外的孙权,捋须叹道:“其实我并非救她,我欺骗你在先。既是如此,我不妨也将你期盼已久的天机泄之——你所挂念的那人,已是将死之人。”
“什么?……”顿觉眼前一黑,孙权再难支身而站,院外的谷利追来不及,只得见他轰然倒下,神思俱散。
于吉仰天长笑:“天命可逆,不可尽信也。”
语罢,于吉带着童子悉数离去。
星儿欲拦,却被周瑜唤住。
徐辛夷已愣然在原地,回过神来后,不可置信地抓住孙权的胳膊追问:“他说的是瑶瑶?他说的是谁!你告诉我、那不是瑶瑶!”
周瑜抱出顾若,踏至院中夕阳余晖下,天色将暗,仍有光芒,良久后,顾若的眼睫轻轻颤动,直至一珠晶莹的泪水自眼角滑落。
“哈哈哈哈。”周瑜激动地抱着顾若轻转飞扬,但不过转瞬,他踏步回到堂内,把顾若交给星儿抱入内院榻中安顿,又去扶起孙权,安恤抓狂哭闹的辛夷。
“今日之事确是险中而行。若儿抗住了天命,于吉乃叹天命可违。仲谋辛夷莫要担心,练师不一定会有事。你们也知道,她比若儿还要坚韧。”周瑜扶起孙权,带他慢步回将军府中。
徐辛夷痴痴地凝望天际夕阳,夜色浮现,月隐星希。
“我相信你,瑶瑶。”
翌日清晨,孙权赖在床上久未起身,依旧沉思回想昨日之事,猝觉后怕至极。
于吉话说半分真假,设法阵做法事不假,可其意却相反,犹如背后一刀,刺得他毫无防备。
“阿利。他为何要这般做。”孙权久不能理解,他自问自己诸事皆考虑妥善,于吉提的要求他无不应求,到头来,竟险些害了顾若。还得一句,练师将死的预言。
谷利惊得手足无措,孙权从未询问过他什么意见,明明公子才是最有主意的那个人,他只得语无伦次道:“这……也许是公子对他的期望过高,甚至是神化了他。公子认为的是他必须做善事,但他做的是自己认为的善,在他眼里,修正天道才是善。”
“自认为是对的事、却与旁人背道而驰……阿利!”孙权支身而起,谷利赶忙来搀扶。
“公子有何吩咐?”
“你真棒。”
“啊?”谷利霎然满面通红,甚是不好意思,赶忙谦道:“多亏公子日夜教我读书。”
孙权又扶着谷利翻身欲下榻:“去找于吉,我有话与他谈。”
恰是时,一道追喊声自院中传来,伴随着两种力道不同的步伐。
孙俨的声音先传来:“辛夷你怎么跑仲兄这里来,你不是来找我的?慢点啊!”
徐辛夷愈发加快步伐,直奔孙权房中去,已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神色剧变,丝毫不能镇定:“不好了仲谋!……于吉、于吉被将军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