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闪雷鸣,灰沉沉的天空似蒙上了一层浓雾,覆尽这喧嚣的城道。谷利在前导车御马,辚辚车轮声划响吴县街道旁寂静的青石,随风随雪,直奔城南而去。
人群围处,皆静默无声,屏息无言。
焚香线将燃烬,一道道裂帛撕肉之声伴随着人群尖锐的惊叫声破空而出,刹那间,四位童子相继倒下,似一张洁白的宣纸,染了朱砂之墨,又被风雪无情地吹散一地。
孙权与徐辛夷赶到时,已是残尸狼藉。
周瑜与孙策早已对立而站,相顾无言。
周瑜来得早些,却只赶上童子被杀之时,孙策的短戟太快,快到他来不及阻止,快到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下。
染血的短戟被孙策抛去一旁,落在一堆血玉碎片里,震灭了最后的一线焚香。
烟云已尽,徒留鲜血与腥臭,缭绕在吴县城南,困扰在无数将臣城民的心头。
藏在绢纱之下的双眸不可置信地张望眼前的一切,他见母亲、周瑜与徐琨俱在当场,可为何没有一人能阻止,竟让于吉,首身……离兮。
孙权崩溃垂首哽咽,霎觉一口闷气堵在胸口,喘不上来,吓得谷利急忙将他扶回马车内歇息。
街道之上,吴琼阖目转身,她只比孙权来得早片刻,虽是早已另差人快马前来阻止孙策,终究没能成功。
孙策拱手送她离去,“此子妖妄,幻惑众心,远使诸将不顾君臣之礼,不可不除。”
吴琼抬手而摆:“事已至此,无需多言。”
“舅母留步。”
徐琨拱手向吴琼,踏步为孙策争议:“此子不事生产,衣物饮食从何而得?邪教妄言、焚香迷魂,我军之威岂容神鬼左右?将军除之,是为定军心,望舅母体谅。”
吴琼冷眸而回头,“于先生亦曾助军作福,医护将士,何谓邪教?”
孙策再道:“昔会稽朱符为交趾刺史,舍前圣典训,废汉家法律,鼓琴烧香,读邪俗道书,欲请天保。其心诚如此,然终为南夷所杀。试问母亲,我若供之,便可百岁无虞?我若杀之,便将命在旦夕?”
“你们……”吴琼怒拂袖而离。
车内的徐辛夷欲去相扶,却被孙俨紧紧拽住,低声斥道:“徐琨在外,你还出去,又想被抓回去了?顾夫人现在保不了你啊!”
“闭嘴!”辛夷用手肘击退孙俨,果断下马车奔至吴琼身旁,扶她缓步而离。
孙策扫视众人,又睥睨于吉的头颅,怒嗔道:“你若是老神仙,便复活而取孤命。若不是,便入鬼箓,好生投个胎去。”
语罢,孙策命人将于吉的头颅悬于市。
俄而幽风骤起,凉气下沉。
风雪簌簌飘旋在泥石上,于吉残躯流出的鲜血溶于雪水中,静静地蔓延,直至浸红整个城南道。
并无复活转生,并无神鬼天罚取命。
徐琨命麾下处置尸体,遣散围观众人,独有周瑜仍久久伫立在原地,与徐琨擦肩而过:“督军,且留步。”
徐琨未曾侧身,只冷冷道:“建威,何事?”
军中或以军衔官职互称,但若是关系好些,大多还是称以字。周瑜与徐琨之意已互明了,也无须伪装,冷声责问:“你既知于吉昨日治疗我妻,今日催斩之,意欲何为?”
“治疗?呵呵。我可听说,他是要杀你夫人。昨日黄昏,街道边都能听见你夫人的惨叫之声,今日反倒想保他了?”徐琨眼眸微敛,若无其事地挑眉看向周瑜,满是挑衅之意。
孙策敏锐地嗅到这二人的剑拔弩张之势,含笑将之左拥右揽:“二卿,不若与孤饮一场如何?”
周瑜默然脱开孙策的肩臂,整顿面容,饰以唇角微钩的温润笑意,拱手而辞:“家中妻病,请恕瑜辞。”
冷眸眺见周瑜快步离去,徐琨心下暗自轻呵了声,顾若仗着吴郡顾氏之名,昨天跑到徐家闹事,他可仍未消气:“伯符,我观周公瑾年轻气盛浮躁,当放之外任历练一番才是。”
孙策唇角一扯:“可他,与我同岁。”
徐琨:“呃……”
略显尴尬的徐琨蹙眉正声,再度催道:“将军何须与之相提比论?周公瑾无文武立功之命,然将军拜之建威中郎将,军中多有不服,因是人心微寒,甚有议将军偏颇故友,私……”
“罢了。”孙策冷声打断,“此事,孤自有定夺。”
语罢,孙策忍愠拂袖而去,他心底门清,这最有意见者,就是徐琨。
徐琨拥兵极重,仅次于孙策麾下,若非吴景、朱治、吕范、孙河、孙暠等所拥兵众加起来足以与徐琨抗衡,孙策还真不一定能压得住他。
但徐琨却与周瑜同拜中郎将。
黑压压的云层笼罩在吴县上空,于吉残躯流出的血渍早已被雨水洗刷消色,飞雪骤起,倏忽之间,尽将淡红的混液掩去,只留空气中还余有一丝浅浅的血腥味。
孙策步至马车旁,他早就看到孙权来过,还躲回了帘厢里。他纵身进入车内,催谷利引马归府。
孙权垂首不语,孙俨急躁得坐不住,却被孙权死死抓住手腕,不得冲出马车去。但见孙策来,当即怒斥:“我真不知阿兄你是与徐琨沆瀣一气,还是受他胁迫!”
孙策倚在凭几,闭目养神,淡然道:“为王为将者,刃下亡魂无数,不信此间神鬼有灵。万民愚昧,信箴言卦术,君政可善用之,但决不可任之凌驾君权之上。今日不杀于吉,来年更有千千万个于吉,为时将晚。”
孙俨怒问:“就因在城门楼会中,诸将宾客三分之二下楼迎拜之,你就认为他妖言惑众?”
孙策轻然答:“对。”
“啊啊啊!阿兄你怎会变成这样!”
恰是时,孙权抬手捂住孙俨的嘴,凝眉沉声而问:“我听路人旁议,道是于吉今日盛服杖函,原是准备来拜谒阿兄。于吉尊重如此,尽管宾客迎之,不至于斩首。”
孙策浅捋美须而颔首,又将手掌朝孙俨脑袋拍去:“多学着些你仲兄的沉稳。”
孙权扶额喃喃:“便是昨夜我惊惧盛怒之下也未曾动过杀心,阿兄纵是想为我出气,应也不至于。是他所赠之物、有问题。”
孙策切齿忍怒:“他奉送仙人铧,是被毁去半边脸颊的玉像,污红血腥、邪祟至极,令我见之恶怖!”
“所以是……他自寻死路。”
孙策长吁一口气,揽孙权在肩侧,甚是欣慰:“还是权弟解我意。”
孙权垂首冥思苦想,越想越觉不对劲,那血玉像似诅咒之物,却更像是于吉在泄露天机。
经昨日一事,于吉已不得不相信天命可违,若说他道心破碎一心求死、说得通,可他明明可以自裁或选择其他方式,为何却偏要激怒兄长。
他是在警醒什么?
孙权猝然起身,与谷利道:“停车!”
“权弟?”
孙权拦住所有人:“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孙策将一袭素色斗篷抛给他:“大雪正盛,披上。”
孙权接过斗篷,穿上后独自下了车,踏着车轮轧来的痕迹,往着方才来时的路,拄着鸠杖,一步步探路、一步步走去。
飞雪骤起,茫茫百里
冷风飒飒袭过,萦带着路人无尽的议论。
“那可是老神仙,孙将军如此暴戾,会遭报应的!”
“他一死就飘雪,这是神明的哀声啊。”
“赶紧祭拜祭拜老神仙,愿他保佑我们,保佑江东安平,不要再起战乱。”
恍惚中,孙权走回到城南,吕蒙正带着麾下铲雪清理。
隔着绢纱举目望去,除了黑褐色的石道路,旁的,只余白茫茫一片,他寻不到那堆碎玉在何处。
骤然之间狂风大作,卷着鹅毛般的大雪啸啸袭来。
绢纱被无情地吹走,翻飞在空中,吕蒙赶忙去追,又令麾下:“快扶权公子入楼阁中避风雪!”
“别碰我。”
孙权挣脱将士来扶他的手,那双目不得不紧闭,一时未曾注意脚下那染了雪霜的地面湿滑如覆青苔,径直摔跌于路旁。
双手落下之处,恰是那堆碎玉被扫至处,破碎的玉渣深浅不一地嵌在手掌里,顷刻间,掌心已渗出斑驳的赤血。
孙权捧起那碎玉,泪珠已集于眼角,仰天嘶唤,“告诉我,如何逆天命啊!”
他思了一路,想了一路,似一个迷失在雪原里的白虎,身与天地同色,被漫天冰霜掩去,只在顷刻间。
他不知道脚下这一步该踏往何处,若说练师的预言让他伤神失魂,那孙策的预言堪比剜心锥骨,他断不能接受,可又寻问无处。
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进出城的百姓熙熙攘攘,踏在薄雪上,踩出一道漆黑的泥浆路。
行人匆匆,已不知此处发生过何事。
“苏苏慢点,小心路滑。”
“不碍事……啊!”
怀抱着婴儿的女子遽然顿住脚步,险些与满手鲜血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的孙权迎面撞上。
吕蒙飞速跑回来将绢纱系回孙权眼前,紧张得面容扭曲似苦瓜:“天爷啊你怎么搞得,将军该赏我板子了!”
怨责罢孙权,吕蒙赶紧与百姓作歉:“抱歉,你们没事吧?”
“苏苏你没事吧?原是个瞎子,没有吓到你就好。”男人的声音传来。
“没事。他好像是摔了一跤磕破了手。啊,喔不哭不哭。”女人的声音温柔至极,轻轻拍哄着怀中的婴儿,不过转瞬,便已哄得孩子停下了哭叫。
男人含笑将肩膀搭在女人肩背上,揽着她继续往前走去。
吕蒙一手扶着孙权,眼神止不住地朝那对夫妻身影望去,喃喃道:“原来这就是‘布衣荆钗’难掩绝世之容?那个妇人好漂亮啊!眉眼之间还有点像步……呃。”
话到嘴边,吕蒙赶紧捂住了嘴,孙策下令不许有人在孙权面前提起步练师,他这要是说出了口,那可真的会挨板子罢!还好脑子反应快了点。
“你这个不正经的……”孙权蹙眉推开吕蒙,却推不动他半点,反将自己的手又伤得鲜血汩汩溢来,恍惚之中,顿觉头晕目眩,浑身没了力气。
吕蒙一摸他的额头,赶忙把他抱起来朝将军府奔去,喃喃嘟囔:“什么正经不正经,玩点雪都能把自己玩病,你也太弱了吧!”
“你、闭嘴!”孙权迷迷糊糊中,仍咬牙而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