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周瑜府院中的池水面已结上薄薄的一层冰衣，冷冷波澜似晶莹透彻的璞玉，阳光照耀在上面，漾着浅金色的波光。

    柔和的太阳似一朵橘粉色的娇花，在云朵拥簇下悠然恬静。

    顾若身穿浅绯色的广袖罗褥，踏入院中青岩石上，展飞袖旋舞，仰面遥望那柔煦的阳光。

    “其实，我也曾怀疑过。我真的很像个死人，不敢见光，一见光则溃烂于身。我曾问天地，如此活着，还有何意义。庆幸的是，我寻到了意义。”顾若笑靥如花，万般的愁绪皆已荡去，徒留百转千回的温柔。

    箫声清远，雝雝如铃。

    音符稍止时，周瑜含笑柔问：“若儿从未告诉过我这段往事。”

    旋舞悄然翩止，顾若轻步挪转，依偎在周瑜盘坐的腿上，仰面迎光，唇边泛起的笑意久不绝：“可还记得你与孙策在舒县清溪畔打猎，遇到了一个满面血淋淋的怪物。”

    箫声戛然而止，周瑜诧然良久：“果然是你。”

    顾若浅笑释然：“自我病如此，便深养闺中，避不见外人。是顾雍，他带我去寻医问诊，走到了舒县。那时，我已看过一百三十个医者，皆束手无策，我不想再拖累他。”

    “所以你，准备自生自灭。”周瑜下意识想要抱顾若起身，顾若却似藤蔓般缠绕而起，绕着他的肩背与脖颈，柔唇紧贴至他的下颚。

    顾若继续说道：“是啊。那孙策不是嚷嚷着‘怪物’，还要射杀我吗？倒是夫君你，认出我是一个‘人’，拦下了孙策的箭。但那时突然响起了一段笛音，把你们引开了，我才看到，是个糯糯的小胖团子在奏笛。她抱着问我是不是病了，她有好吃的桂花糕，让我不要哭。她的笑容真的好可爱，比太阳的光芒，还暖。

    她带我去了自己做的小木屋，那里溪水潺潺，繁花流萤，她甚至抱着我睡在那里，看银河流转，听蝉鸣清风。直到第二天清晨他兄长出现，才知道是这丫头在家里受了委屈故意躲那儿来。不过，其实那夜，阿翾在树后守了一整晚，小阿瑶到现在都还不知道。

    后来我在小木屋里待到恢复正常，又戴回斗笠和她在山林里玩，却又见到你和孙策来射猎，不过这次，多了个蒙着眼的阿权。可阿瑶突然消失，我着急去找她时被陷阱所伤，被你从猛兽口中救下之时，我心已定——等我找到阿瑶，便去嫁你！”

    “等等，她的优先级竟在我之前？”周瑜含笑打趣。

    顾若噙泪盈盈：“她是我生的希望，你是我生的执念。没有你们，顾若恐怕真的早已死去。”

    周瑜紧抱住顾若，眸珠一转便又打趣道：“阿权出现，而阿瑶消失，她俩那时，指定已有故事。”

    顾若嗔道：“可那个笨丫头，如今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周瑜蹙眉凝神，扶起顾若仔细问询：“那日阵法起后，你是如何扛过来的？”

    “问……这个作甚？”顾若鼻尖一颤，那般痛苦她不愿再回忆，便是多想一秒，已是浑身发怵，掌心冷汗直冒。

    周瑜暗自紧捉住顾若的两只手腕，沉声而道：“你五感尽失时未曾听见，于吉本意是欲修正天命，但你抗过了天命，违逆而存。可他临走之时又说，阿瑶天命将死。”

    “什么？！！”顾若当即挣扎而起，却不料周瑜早有预备，将她紧紧制住，却仍难抑制她发疯般哭嚎：“于吉在哪里？我要见他！万一阿瑶扛不住，万一……”

    周瑜：“……”

    不知又过去多少个日夜，尽管周瑜封锁了消息，但还是低估了辛夷说漏嘴的本领。

    顾若也不想周瑜在中间为难，便趁周瑜不在家时，再提刀去砍孙策。

    她戴上斗笠掩面，将军府的人识得她，便不敢拦她，出入自然。将军府中房屋院宇结构方位早在照顾周琬时便已熟知，她毫无绕路，直冲孙策主堂去。

    发盘素雅随云髻，双簪钿花银步摇。

    面若塘月映菡萏，眉如杨柳点海棠。

    浑身杀气盈溢，顾若一步一步踏近孙策，斗笠已被卸下，她紧握腰间佩剑之柄，已做好出鞘之姿。

    棋子轻落之际，周瑜飒地抬手抓住顾若的手腕，将剑按回鞘中。顾若惊诧之际，怒将另一只手锤落棋盘，惊得孙策瞠目良久。

    “你谁？”

    孙策双手交抱于胸前，他不可能察觉不到有杀气逼近，但也能感知是个女子，不禁挑眉打趣，“难怪公瑾不让我出手，原是要自己拿下这个小美人啊，当真不错，绝色之姿。”

    周瑜顾若双双回眸怒斥：“闭嘴！”

    恰是听到那两个字，伏在孙策腿旁小憩的孙权诧然惊醒，厚重的鼻音一嘟囔：“嗯？顾夫人来了？”

    “什么？顾若？她？！！”孙策也细思那声色，不过半瞬，赶忙拎起孙权闪去三尺外。

    当是时，顾若挣开周瑜的手，噙泪怒怼：“你道出门有事，竟是跑来这里与他对弈？”

    周瑜眉间微蹙，温柔再执顾若：“我知你会来找伯符兄麻烦，怎忍见此。”

    “你！……罢了。”顾若深呼吸几个来回，直至把气压下去，却还是死死地盯着孙策。

    俶尔，她一步一步朝孙策靠近，吓得孙策赶忙招手：“快揽住她啊公瑾！”

    周瑜眸光一闪，唇角微卷，反过来凶孙策：“不许伤她分毫。”

    “到底是谁伤谁？！”孙策欲哭无泪，若说从前和周瑜聚少成多避开顾若还是不难，但如今低头不见抬头见，终得把话说明：“顾夫人，我们有话好好说，你我之间究竟有什么仇怨？都快十年了，你还不放过我？”

    顾若步至孙策身前，已把他逼至屏风旁，退无可退：“你，起开。”

    顾若拽走被孙策护在身后的孙权，搀扶着他坐入席中，又抓他的手腕把脉，摸额头测脖颈温度，仔细检查手掌中的伤势，望闻问切，极尽温柔。

    “阿嚏！”孙权又打了个颤栗，浑身无甚力气，乖巧地坐在一旁，比小猫儿还乖。

    顾若执笔开药方，边写边怨念孙策：“你这做兄长的，找什么庸医开的药！”

    “顾夫人，不要怨我阿兄好不好。咳……我没事。”孙权柔弱又可怜地趴在案桌上，声色微颤还带哭腔，牵得顾若心头一紧一紧地。

    顾若把方子写好，塞给孙策，又安慰孙权：“好，我不怨他。阿权，你的这份恩情，我铭记于心，以后有事尽管找我，不说两肋插刀，便是四肋，我也无惧。”

    孙权抿出一丝笑意，送罢顾若与周瑜离去。

    孙策差人按药方去烹制，回来后又拿出一封赤色信件，应是与婚事有关。

    “再不谈联姻一事，恐激怒谢氏，会稽的安定，危矣。”孙权夺走那信件，拆开浅看，却猝然凝神良久。

    “幼平大婚便是三日后，此前你送去的贺礼他已收到，特意与你回信。”孙策整理衣衫入座。

    周泰的伤势已好，虽落了些伤病根，但好算还是能正常生活，孙策派他任春谷县长，也算暂止征伐，可以让他好好歇一段时日，趁此好时机完成终身大事。

    “那谢氏？”

    “不必担心，我已遣人去接孙瑜、孙皎来吴县。孙皎尚未议亲，便他罢。”

    孙权苦笑一声，垂首叹道：“阿兄不必再坚持，孙氏族中尚未成婚者，属我最为年长，我若未成，他们如何成之。并非换孙皎便能解决。我如今只求她安然于世，别无他求。就像……”

    话音至此，孙权微微扬起眸光，躲在绢纱之下的眼神复杂又深邃，还好，孙策看不见。

    孙策扶额长叹，事已至此，他也再难压下，只得思索道：“孙谢之事最快两月之内可成，倒不算迟。再挑个良辰吉日，俨弟之婚成也。否则，他那天天愁眉苦脸，真是难看。”

    “哈哈哈哈。”孙权浅笑打趣，心底却无一丝波澜。

    转瞬之际，又一年的年关已至。

    冬雪未化，春水已生。

    孙策带着孙权，同送周瑜、顾若出镇牛渚。

    孙策将手落于周瑜肩侧，无奈长叹：“待周郎建功立业，军中便可再无异议。孤相信这一日，很快。”

    “牛渚地缘特殊，易守难攻，为临攻庐江之军事要镇。将军之意，公瑾心领。”

    孙策叹罢，又取出一卷帛书：“拜步翾为征西都尉，迁守江乘。往来连春谷、牛渚、江乘一线，以待应孤之声，西进庐江。”

    “诺。”周瑜接下诏书，此前的牛渚守军，便是步翾。

    他归江东时，曾与步翾在牛渚小叙，观长江一岸，如今唯春谷、江乘城防稍强，然二者之间，牛渚恰为折中之地，于临江而战、据江而守、物资转运，皆大有裨益。

    徐琨要他出去镇守历练，选牛渚倒是两全其美。

    步翾在牛渚已多时，大面积的耕土已备，若是今年春种秋收甚好，不仅庐江可取，甚至能直破江夏，兵指荆州。

    周瑜此去，任重道远。

    一阵料峭春寒冷风猎猎而过，顾若不禁掩住鼻息，又觉行船摇晃，晃得胸口烦闷甚是难受，却不料又觉干呕得厉害，赶忙扶着船边歇息。

    星儿眼珠一转，抓顾若的右手去搭左手腕，忙催促道：“夫人月事已迟月余！”

    “啊？”顾若懵然发愣，刹那间，突地回过神来，赶忙左右给自己把脉。

    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之状。

    见顾若神色惊喜，周瑜亦难压眼角笑意，扑而抱其顾若，又急又喜地追问：“可是？可是？！”

    顾若抬手打周瑜的背：“你可别惊到我儿，放我下来！”

    “哈哈哈哈。”周瑜长笑难停，放开顾若后，又手足无措，嗔得顾若又扑回他怀里，噙泪依偎。

    周琬如今孕身已五月，顾若本也打算留在吴县照顾她，却又不舍周郎，便先决定随周瑜去个一两月，待周琬将临盆，再回来照料。

    如今她也孕身在怀，而且还是初显迹，更不得马虎，只能留于吴县。周瑜心疼又不舍地亲吻顾若的额头，与她安心道：“牛渚不远，我定每月回来三两日。”

    顾若擦去泪水，含笑点头。

    孙策眼角余光一闪，瞥了眼身后的徐辛夷和孙灵泽，两个姑娘对视一眼，上前笑拥顾若下船来。

    周瑜拱手与孙策：“我妻子，有劳将军也。”

    孙策也给拱手与周瑜：“同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