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得眼前之人熟悉的样貌,星儿正欲大呼,步练师一个抬手又把她的嘴给捂上:“进去再说。”
进府之时,练师回眸扫视,静听身后动静,确认无异样之后,方才松下心来。
“小阿瑶你去哪里了啊!怎么可以丢下我、怎么可以……呜呜哇!”顾若坐下后,揽抱着练师痛哭嚎啕,泪水四溢,情绪完全无法控制。
星儿尽力安抚,端来安胎药与顾若喝下,扶着顾若深呼吸来缓解,歉道:“夫人自怀孕后情绪难控,恐得哭好一阵了。”
步练师从星儿手中轻揽来顾若,柔声道:“没事,我在的。若姐姐不哭。”
顾若一边擦眼泪,一边抚摸练师的脸颊,打量她如今的模样,又是泪崩而下:“啊呜呜呜……你怎么黑了些许,还瘦了!哇呜呜呜……如今稚气尽脱,都已经是大姑娘了,见到我你怎么不哭,你怎么不哭啊臭阿瑶……”
而今的练师眉目愈发坚毅,更是出落得国色天香,她抱住顾若拍抚安慰:“我若是哭了,谁来哄我的若姐姐呀?好啦不哭不哭。”
顾若哽咽良久,努力深呼吸以缓解情绪,护着腹中孩子,待情绪缓和下来后,指着小腹嗔道:“就是你这小家伙,害我又呕又哭!”
练师将手落在顾若小腹上,含笑打趣:“他是不是在动?好像是饿了?”
又闻咕噜噜一串声音,顾若推星儿:“是我饿了!”
“好好~”星儿赔笑去备吃食,独留顾若与练师在堂中相依。
顾若缓和哭意后,仔细端凝身旁的练师,她衣着颜色奇怪的碎步衣物,半只手臂裸露在外,发髻稍乱。
但她面容如旧,未施粉黛但颜色若彤云吻朝阳,一弯黛眉如远岫隐朝辉,乌鬓若幽兰倚春烟。那萦着泪点的眼眸似有万千星星晶莹闪烁,似云雾破碎朦胧一江烟雨,似清风摇柳浸润半山残红。
步练师回首仰望天际高悬的上弦月,“其实……我前日便到了吴县。只是发生了些意外,我不得不……”
“都不重要,能平安见到你就好。”顾若紧握住练师的手,又上手摸捏检查她身上有无伤痕,并抓练师的手腕把脉。
步练师急忙缩回左手,立刻取下腰间布包,从里面拿出来一个琉璃瓶:“若姐姐,我明日想见阿权,可否帮我?”
“西国神药?你取到了!”顾若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她赶忙打开琉璃瓶,取出一粒药丸仔细嗅吸,点头肯定:“是它!”
步练师颔首道:“说来话长,我并没有抵达到安息。但是我获取到神药所需的材料,又得人相助,自己制了这药。”
“不怕把他吃死?”
“不怕,我试过,至少死不了。”
顾若:“……”
步练师又捉起顾若的手仔细把脉,沉声分析:“孕四月脉象,稳定。若姐姐的身体已好转,再无大碍!”
顾若惊诧道:“你有偷学医术?”
练师冷静地点头:“母亲乃隐世大医,她虽不教我,但阿兄常偷偷与我指点一二。”
顾若怔然凝神,自己的这些医术也是死皮赖脸向路氏求学来的,并不惊诧练师也能偷学得一二。但她总觉眼前这个姑娘变了很多,她成熟得不似这个年岁,她不再忌提起母亲,似是一切都看得通透,无所在意。
星儿盛来暖粥,笑奉与顾若与练师:“夫人、姑娘,这是后厨新做的鲍鱼海参粥,快尝尝。”
“……呕。”
步练师赶忙爬身起来退去三尺,一边呕吐一边摆手:“这海鲜……呕!”
顾若思忖片刻,赶忙催促星儿:“快把这些物什拿走,她渡海归来日日吃海鲜,怎还受得了?去做她最爱的桂花糕,快去。”
半晌后,步练师吐干净了再回来,顾若赶忙给她斟上一盏清茶:“来饮茶水缓缓,我吐时便是如此舒缓过来的。”
练师揉护着胃腹饮下茶水,不过半晌,又再度呕吐起来,压不住胃里翻江倒海闹个不停。
“如此严重?可茶水里没有海鲜味啊。”顾若满是不解,又唤侍女取来清水,喂练师饮下,这才好转些许。
待缓和后,练师深深呼吸,以手落至案桌,握住顾若的手:“没事了。若姐姐,我想吃肉,除海鲜外的肉。”
“啊?好!”顾若愣然应声,嘱咐侍女们去传话,心下纳罕,该不会是西国缺肉食罢?瞧把孩子给饿得,饿到如此想吃肉。
星儿再度回来时,带上了炙羊肉、烤鸭肉、烧鹿肉、顿猪蹄,顾若吃了几口觉得腻得实在再难吃下,便满眼宠意地托腮看着练师吃得满嘴油光,越吃越有劲。
忽地,顾若又开始哽咽哭泣:“你这出海过得什么日子啊呜呜呜……为了个臭男人你值得吗!不值得!”
步练师赶忙丢下手中烤物,又拥回去哄顾若,但一靠近便让顾若闻到那油腥味,又换顾若开始呕吐不止。
星儿左右照顾,扶额喃喃:“我从未想到重逢竟会是这般场面……这得吐到何时、哭到何时啊……”
折折腾腾了一夜,总算归于宁静。
翌日清晨,莺鸟轻鸣时,步练师迷糊地睁开双眼。
“阿兄?又做梦了……”练师轻轻翻了个身,呢喃两声,继续酣睡。
步翾坐在榻边,轻声唤着‘阿妹’,却见练师毫无反应,便清了清嗓子,冷声唤道:“步练师。”
“啊!!”练师一个激灵立即翻身起来,左右打量,见果然是步翾与袁楚在侧,惊喜难抑,“阿兄!楚姐姐!真的是你们?”
步翾攘臂接住扑来的练师,轻轻抱了会儿后便把她推开,点她额间眉心,道:“现在是大姑娘了,竟不哭鼻子。”
练师凝眸望着步翾,他深邃沉美的眸中莹润着万千心疼与宠爱,堆砌在眼眶里,突如山崩而倾来,只消一击,将彻底冲垮自己的心理防线。
“阿兄你……”练师奋力推开步翾,深呼吸以收情绪,尽快镇定下来,诧问:“你们怎也在吴县?”
步翾眉间微蹙,低吟沉思:“因辛夷成婚而来。不过,你不知晓?”
“我实不知,还未曾来得及打听你在何处。”
步翾眸珠轻转,谨慎低声而问:“你可是在躲什么人?”
“呃……有何不妥?”
步翾将昨日徐详跟踪她一事俱述来,不过半晌,步练师的神色闪过一丝飘忽,她赶忙拽来楚楚,借以更衣把步翾带出屋内。
步翾行至院中,嘱咐袁楚道:“我去徐府拦住子明,院中有何异样,按照我教你的御鸟之术传告于我。”
“好。阿琚放心。”袁楚与步翾四目相汇,便知心下之意,昨日徐详追了练师一路,那别的在追练师的人不可能发现不了,若是如此,极有可能反过来借徐详的踪迹来寻练师。
不能让徐详来周府。
转睫间,袁楚唤住准备偷溜走的练师:“妹妹去哪?”
“出去……散散心。”步练师尴尬地止住生疏的脚步。
袁楚上前轻执练师的手腕,柔声而慰:“阿琚已去拦徐子明,你的行迹应是不会暴露,莫忧。”
“果然瞒不过他……等等?楚姐姐你……唤他阿琚?!”步练师又叹又惊,步翾的乳名几乎只有父母唤过,自己敢唤一次,步翾便敢揍她一次,如今袁楚竟唤得如此、如此柔情蜜意?!
袁楚含笑又道:“嗯。”
步练师惊愕地愣神,凝盼眼前这个温柔淑雅的姑娘,竟已全不似当初的怯懦胆小,似有朝阳明媚于身,散发着自信柔和的光芒。
“阿嫂。”练师激动地揽抱眼前姑娘,多少个重逢都未曾落一滴眼泪,却是此刻,眼角盈盈滑落一颗珍珠。
袁楚有些惊诧,但熏红的脸蕴满羞涩与笑意:“还未成婚呢,唤之过早。”
练师含笑摇头喃喃嘀咕:“迟早的事!”
恰是时,星儿送来几篮肉食,歉与练师道:“步姑娘先用膳。夫人已邀权公子来府,只是借口稍欠,那谢氏竟也一同陪来,如今俱在前堂,暂时不能回来见姑娘,需待等一等,好找个时机。”
步练师收顿情绪,含笑抿唇,扫眉道:“无碍,我去前堂见他便是。我与他之间,不必避人。”
袁楚和星儿皆张大了眼睛,步练师走了几步,忽又回过头来,接走星儿手中的食篮:“也不急,吃饱了再去。”
袁楚不禁拉着星儿避至一旁,低声议论:“你有没有发觉,瑶妹妹变化很大?”
“是啊,吃肉特别多!我感觉她其实看起来是瘦了些,但力量不弱,昨天一只手便把夫人扶住了。”
袁楚瞠目讶然,虽然她想说的不是这个,却也是奇怪的点之一。
一旁的步练师迅速用膳,随后携走琉璃瓶便阔然踏步往前堂去。
前堂里,丝竹喧嚣,乐音靡靡。
顾若倚在凭几上,闭目聆听,悠然浅笑:“近日素觉无聊倦怠,好在还有阿权可陪我说说话。”
孙权蹙眉听乐,未曾回答,因是察觉顾若今日甚是怪异,她可从没邀过自己听曲,试问谁家乐曲,能与周郎相比?
谢清缨见孙权未有回应,礼貌而应声:“听闻周郎与将军有总角之好,而今领兵在外,我们自当妥善照顾夫人才是。”
一来一回,顾若尴尬得再未起言,堂内的气氛似又降到冰点。
“……阿权,昨日辛夷妹妹大婚,来了个远方故人,你可知晓?”顾若的性子再难抑住,心里憋着实是难受,不如直接开门见山爽快些。
孙权平静地回答:“征西都尉步翾?略有听闻。”
“他想要与你一见。”顾若抿唇含笑,心下思索,两个男子相见,谢氏应是不能再跟在身边了罢?
“与我?将军在府,大可入府来会?”孙权疑声反问,刹那间,他心头闪过了一个可能又不可能的怀疑,难不成——
远处回廊传来沉稳又轻巧的步伐声,姑娘衣着绯色曲裾,从一开始的步伐生疏,到摇曳生姿,她慢慢回想起、适应起曲裾的行姿,待将至时,丹唇轻启。
“因为,想要与你一见的故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