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练师穿过街巷,察觉有身影在跟踪,便径直往城东而出,直至林中无人处,方止住步伐,转身而望。
两个女子先后而现,欣喜万分,行以异国的拜见之礼,将双手交叉落于肩上,口中念着异域语,大意为:“好久不见,步步。”
其中一个女子年岁稍长,也不过才十七八岁,名唤桫椤。肤色白皙,眉目与岭南人似,笑起来时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很是好看。她身背长弓,着异域之服,肩臂袒露,但那坚实而有纹理的肌肉线条,便是男子也稍逊。
她上前一步,略有疑惑:“步步不跑了?”
步练师摇头叹息:“我能跑得掉?罢了。”
最主要的是,步练师自知一个人打不过这两个女子。尽管能御兽以作战,可这两个女子更能上手用武力控制百兽,让百兽清醒恢复野性,直接废掉她的笛音。
“桫椤,你骗我是去交州寻亲,到了交州虽下了船,却又暗中上了另一船只,一路尾随我到吴郡,是何用意?”
步练师双手抱插在胸前,蹙眉冷眸,眉间威严暗溢。
另一个稍小些的女子大约十五六岁,名唤柳叶,她比桫椤肤色要黑黄些,眉虽细而浓,一双大眼睛如猫眼石般嵌在深邃的眼眶里,瞳色微灰,肤色棕黄,黑棕色的发丝略带一些蜷曲。她和桫椤穿着同样的衣物与配饰,但所持武器是长矛。
柳叶坚定地站在步练师跟前,没有半步退缩,昂首挺胸义正言辞道:“是因你实在太弱,没有我们怎……啊!”
桫椤迅速手起拳落,砸到柳叶脑袋上:“怎么说话呢?”
柳叶不服气地一边抚摸被打之处,一边嘀咕:“她确实需要我们嘛……”
步练师蹙眉沉思之中,桫椤再度行拜礼,恳声哽咽道:“步步……桫椤答应你,无论事发在何处,一定送你回故乡安葬。我还记得,你说那个地方叫舒县。”
“是啊!我也很想去你故乡看看,那里和扶南一定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风景!”
不知从哪句话起,练师的眸中已隐隐泛起涟漪,不知是该哭还是笑,只余无奈地摇头与妥协:“但我有个条件。无论发生什么危险,你们都不可逞强,要活着回去。”
“遵命。”桫椤和柳叶立刻应声。
步练师轻呵一声:“遵命?我才不信。”
柳叶霎地又委屈又气愤地将长矛举向自己胸膛:“你还是不信!那柳叶只有……”
“柳叶,我方才说什么?”步练师静静地打量柳叶,又将目光瞥向桫椤。
桫椤拦下柳叶的长矛,抿嘴尴尬一笑:“她还小不懂事。”
“我不小!我比步步还大几个月!”柳叶据理力争。
步练师叹然转身:“在这里等我,我去取中原衣衫。”
几番折腾后,步练师给桫椤和柳叶都换上了单绕曲裾,梳理了发髻,可她俩方跨出第一步,便摔了个底朝天和狗吃屎。
柳叶不免嘀咕:“这么不方便啊,这还怎么打仗?”
桫椤也道:“要是被敌军冲进来,跑都没得跑,女子们不就只能等死?”
步练师沉默半晌,把衣物收走,去换了两套稍短些的公子直裾与她俩换上。
柳叶又喜又愁:“面料是软啊,但还是不舒服,这袖子缠住我的矛了!”
桫椤也点头:“这衣服真好看,就是拉弓不方便,这袖口都能碰到我的弦。”
步练师默然掉头回城中,这一次,取来了戎衣骑装。终于,两个姑娘皆心满意足,不再嚷嚷,一左一右揽着练师蹦蹦跳跳。
待回到周府时,已近黄昏。
步翾与徐详也已回到府中,与一众人等皆踱步等练师,见她归来,才放下悬着的心。
顾若惊诧地打量跟在练师身后的两个姑娘,皆是剑眉大眼,昂首挺胸,不禁叹道:“好俊朗的女将啊。”
步练师招手介绍:“这两位是异国朋友。桫椤、柳叶。”
步练师又将府内众人一一介绍给桫椤与柳叶,皆相□□头以认识。
待看到步翾时,柳叶惊痴地用扶南语和桫椤嘀咕:“哇桫椤你看,这个男子长得好像步步,是她哥哥!”
桫椤仔细打量一番,见步翾年岁和自己也差不多,立刻上前一步,伸出手来示爱,用扶南语道:“步翾,你可婚配?”
“咳……”步练师赶忙把桫椤的手按回去。
柳叶也按住桫椤低声咕噜:“你呀,这么美的男子怎么可能没婚配!可惜,来迟了,不知道便宜了哪个姑娘。”
桫椤蹙眉可惜:“那你说,步步还有别的哥哥吗?”
柳叶低声嘀咕,又用扶南语和步练师大声问:“步步,桫椤问你还有未婚配的别的哥哥吗!”
桫椤:“……”
桫椤顿地满脸通红,恨不得把柳叶按住,把嘴堵上。
步翾的神色有一丝诧异,众人也不明白这两位异国的小姑娘在叽里咕噜说些什么,但看她俩还是很听练师的话,倒是相信并无敌意。
步练师带她二人住入自己榻中,又共食大肉。
星儿将炙肉加倍送来,惊得桫椤与柳叶双双瞪大了眼睛,火急火燎地跑餐一顿,狂吃海炫,狼吞虎咽得比练师昨夜还要夸张。
柳叶惊呼:“哇这也太好吃了!”
桫椤忙着吞咽,一时没来得及理柳叶,柳叶便伸手去抢桫椤手里的肉骨,抢着抢着,差点打了起来。
顾若扶额叹息,心底又开始绽起一层层涟漪,泪将落下。
“你这去异国过得什么苦日子呐。”
步练师以手支颐,温柔地看着桫椤和柳叶又吃又打又闹,含笑道:“不苦。有她们在。”
顾若长吁一口气,似笑非笑,抬手轻轻抚摸练师的脸颊:“自你回来,真是难得见你一笑。”
恰是时,星儿盛来刚做好的桂花糕:“这干桂花虽比不上新鲜的,但应味道也不差,步姑娘快尝尝这桂花糕,一定想念极了罢!”
步练师闻声则躲,恰是时,桫椤和柳叶俱将星儿挡住,桫椤用蹩脚的汉语急声大呼:“不……!”
星儿诧问:“为何?”
桫椤还想断断续续地回答,但立刻被练师打断,“桫椤之意是,不会吧竟有桂花糕如此醇香的食物!哈哈,星儿快快给她。”
桫椤点头而抢走星儿手中的食盘,拉着柳叶远远地去一旁食用。
顾若蹙眉打量那两姑娘,诧问:“她会说我们的语言?”
“桫椤只记得自己是交州人,四五岁时被贩子卖到海船上,是扶南国师救下了她。她想去寻找故乡家人,便和我一同踏上归来的大船。可到了交州,她没有走。”
顾若叹道:“这姑娘应是舍不得你。”
“是啊……”步练师轻叹浅息,声色里的哀意若隐若现。好在桫椤有足够的时间去慢慢寻回家人,可惜自己已不能陪她去走那段路了。
顾若捉住练师的手腕,柔声不舍:“子羽明日便要启程回江乘驻守,那边将军府里的小院也已收拾好,这儿又要变得安安静静了。小阿瑶,可要记得常回来看我。若是在那边受了什么委屈,也一定要立刻告诉我。”
“好。”步练师轻轻仰躺下来,躺到顾若的腿上,侧看她那微微隆起的小腹里,如今已经有个小家伙了,静静地,还没到乱动闹腾的时候。
“若姐姐,如今有了孩子,可不要像从前那般意气冲动了。公瑾兄不在身旁,暗箭难防,总得小心些。”
“从前我的确置生死于外,今日之事我也后怕,若徐琨趁机伤我腹中孩儿来报复公瑾怎办?好在有你,想法设法拦住了我。”
“那我不在的时候呢?若姐姐,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练师缓缓闭阖双目,已察觉到鼻尖隐隐的酸痛,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察觉到练师的悲观,顾若俯身温柔以哄:“好啦我答应你,以后啊一定不让你担心。”
步练师点点头,佯作困倦欲睡,送罢顾若。
确认屋中无人后,桫椤和柳叶拥至练师身旁,仔细检查她的身体,终是沉声叹了又叹。
桫椤道:“你的气色更差了,把衣物褪去。”
柳叶熟练地扶练师躺入榻上,卸下她身上的衣物。而桫椤取来一个布帛,摊开后是形形色色的药剂瓶与针,她取出一枚粗短的针,刺入练师锁骨下的黑色结痂的伤口处。
不过转瞬,黑色结痂的伤口化作猩红翻滚的血肉,柳叶急将一瓶黑色的药水顺着针刺倾倒入几滴,直至那伤口再度化黑结痂。
步练师紧绷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缓和,她轻轻抓住桫椤的手,依在她的胳膊上,无比安心。
“可舒缓些?你操作不当,害伤口化大,又要少活几日了。”桫椤眸光黯然,心疼的神色浮于面上,不忍再多看一眼那伤口,侧过脸庞,取被褥来遮盖之。
步练师唇边闪过一丝颤抖,她强撑着笑颜,轻轻扣住桫椤的手指:“所以。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绑我回扶南。”
“啊……”桫椤顿地哽咽难言。
“桫椤,其实你的打算是:若我不慎死去,便送我葬入故乡。若我已完成心愿,便绑我回扶南,为我续命。”步练师冷静地述来,一个知晓自己生命将尽之人,终是难再大喜大悲。
柳叶满目不理解:“国师殿下能为你缓解痛苦延续生命,你为何一定要来这里?你快点完成心中之愿和我们回去,求你了好不好。”
练师浅笑道:“执念若了,魂归山阿也挺好的。”
柳叶轻哼嘀咕:“若我是国师殿下,帮你配制那药物时便做假的,这样你就不得不和我们回去重制药物。”
练师苦笑:“国师殿下不会如此做。”
沉默良久的桫椤终是开口,疑道:“当真不会?她很想你留在扶南,她甚至认定你是下一任国师的最佳人选。如果有可能,她不会放你走。”
“她既认定我,便是因我与她相似。所以我了解她、也理解她。若是迫我归去,便不再是她。”
柳叶将唇一抿,眼睛敛成一条直线,面色略尴尬,像是朋友一下子变成了严厉的老师,莫名地有了距离感:“这语气,你还真是像她呢……”
恰是时,忽闻一道推门之声,屋中姑娘们皆警惕而望。
见是步翾踏入屋中,练师诧然道:“阿兄?怎深夜来此,我已歇下。”
步翾径直移步到练师榻边,伸手便欲移掀被褥,却被步练师双手暗暗死命拽住褥边,令他单手无法掀走。
柳叶大惊叨叨:“不是吧,哥哥来掀妹妹的被褥?中原这么不讲文明吗?比我们还狂放?传说中的礼仪之邦,和我们也没什么差别嘛。”
桫椤立刻冲至练师和步翾之间,死死挡住步翾,用蹩脚的汉语道:“你、出去!”
待步翾靠近如此,练师和桫椤才见得他神色异常凝重,俶然间,步翾双唇轻启,以扶南语道:“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