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练师心里清楚,最多不过三个月,她便会离开这里,只要不暴露巫虫一事,如今怎么说都无所谓了,生死面前一切都是浮云。
孙权虽怔诧良久,却是很快接受:“好。我会为你负责。”
步练师震撼反问:“就、信了?”
“嗯。月份的事我会想办法,不要担心,一切有我。”孙权坚定地轻拂练师额前的碎发,又偷偷用手指撇了些面庞粉末继续嗅查。
“可这事与你涂这些粉末有何关联?”
步练师仰天苦叹:“粉末之因是我不想你见我肤色不佳、容颜非旧,可要我洗去与你细看?”
“不、不用,快些坐下,别惊扰了胎气。”孙权谨慎地扶练师入坐席中,粉末问题倒不重要,只是……
孙权呆呆地凝望着她,虽不明白为何要说是自己的,但也已决定要保护好她娘俩。
步练师一瞥便知孙权根本没信,便指床榻道:“当真是入梦而得。二郎若不信,可查我是否还是清白之身。”
“啊?”
“无人欺负我,无人动过我,你若不信,大可一试。横竖,我说过会答应你任何事。”
孙权睁着不可置信的墨绿瞳眸:“当真?是……入梦?”
步练师叹道:“神鬼之事难料,既然你肯定我怀有身孕,但我的确未曾……便是那个梦罢。”
孙权忽捋自己那浅浅的胡须:“你、梦、我?”
步练师以手遮眼,垂首叹息,只得勉强地点了点头。
孙权眸珠轻转,竟有一丝惊喜之色,自从得见于吉,神鬼之事他倒不是不信,虽是荒唐,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为谨慎起见,他又将步练师的手腕引来把脉,再三确认,忽又迟疑道:“要不……请顾夫人来确认一番?”
步练师唇角轻扬,打趣道:“二郎是不信自己的诊断了?”
孙权轻轻放下练师的手腕,深呼一口冷气,他如何诊断都是同一个结果,但此事太过玄乎,玄乎到他自己还不敢完全相信,但又顾虑道:“不妥。以顾夫人的性格,此事恐会闹翻了天。”
“走一步看一步罢,若是误诊,两三月后自会见分晓。”练师唇角微钩,甚是淡定。
孙权见她淡定的模样,回思一开始练师砍桌角的怒意,已断定只有两种结果。要么他误诊,要么真的是梦中怀。可他总觉得,似是忽略了什么点,却又想不起来。
步练师暗敛狡黠的目光,如今孙权已经完全被她带偏,没有再注意为何脉象异样,也不再深究为何无孕但有双脉搏,更不再提那粉末的事,倒是可以放下悬着的心了。
不一会儿,徐辛夷飞速跑来,身后跟着的是气喘吁吁负重不堪的孙俨,还有闻讯息追来的激动的月鹿。
月鹿见得练师,激动地冲上前与她相拥。而桫椤与柳叶上前接过孙俨身上的物什,先作一轮挑拣,把其中的食物区分为肉类和非肉类,只有肉类才送到练师跟前去。
辛夷惊诧地取回桂花糕,“你们怎么把瑶瑶最喜欢的糕点取出来了?”
步练师忽地掩面哽咽,“辛夷不知,在海上和异国的日子实在太苦,我如今唯念肉食,其他食物皆索然无味。”
孙权已带回绢纱,那隔着一层纱后的双眼忽地一闪,似是再度发现端倪,却又不知是哪里不对,甚是疑惑。
“瑶瑶早说啊!夫君,走!”徐辛夷再度招手。
孙俨扶着树干才歇息片刻,坚决抬手婉拒:“你把我累死,明日可就没人陪你去买了。夫人,饶了我吧。”
“嚯?你求饶了?!哈哈哈哈。”
孙俨:“……”
步练师噗嗤一笑,似觉又回到了昔年在吴县的欢笑岁月。恍然间,绢纱之下的那双眼眸亦盈盈含光,念念望着她难得的笑容。
院中杂草尽除,月鹿为她种上了新花。
循着建安四年春天的尾声,沿着墙角逐次绽放一簇簇蔷薇花。
入夏四月,烦闷的连日绵雨中,周琬平安诞下一个女婴儿,这一次,孙策终于亲自守在她身边,陪伴着新生命的降临,喜为女儿取名“茹”。
长江沿岸,周瑜出备的牛渚、周泰镇守的春谷以及步翾所驻的江乘皆屯田种稻,良穂嘉禾,孙策挥令定下进攻庐江郡之时,便是今年收秋之季,秋七月。
孙策又令屯兵历阳的孙辅遣兵相助周瑜开城建郭,著牛渚城防,引长江对岸流民渡来江东,令诸流民协助将士开凿引江水,屯田种粮,投以基建之事,还以温饱之利。
只是,自周瑜离去后,鲁肃数次求见孙策皆未能得到青睐,便迁亲属私部去曲阿,一是借此表达对孙策仍未重用他的不满,二是曲阿离京口近,横渡大江则可至广陵,可借此纵观天下英雄,再择明君而事。
另一边,小院之中,练师盈笑端凝,那双墨绿的眸膜如今更深了些,若不仔细看,已看不出绿色的影。
“最多再有两月,便可痊愈,与常人无异。”
孙权心底虽也激动不已,面上却蹙眉凝视对席之人,时已过去月余,若论孕事也该有三四月,但练师的腹部没有任何动静,只得诧然:“当真是我诊断失误?可、怎会?”
“二郎希望是真是假?”
“私心是真与我梦中怀,但、愿是假。你尚未出嫁,如此之事对你而言,不太好。但我……”孙权默然哽咽,难再说下去,他确确实实想与练师有孩子,可他不能再说出口。
步练师含笑扫眉,他知道孙权有多么想留下她,但她在一日一日地盘算着离去的日期,若是答应孙权,离别之日只会是一把更锋利的刀。
俶然,一只深蓝色的斑点蝴蝶飞入小院,振动的翅膀似银河流星千转,绚烂如梦。
柳叶扑蝶而去,桫椤用学了一个多月蹩脚的汉语说道:“步步看,美似、寻踪蝶。”
“寻踪蝶?不好!”练师诧然思忖,还未及片刻,便已闻兵刃交接之声。
步练师寻声而去,呵止府兵与两个奇装异服的女子交斗,步练师见之,登时心下纳罕,国师殿下竟派来扶南最强的女将——积雪,莫不是要准备把自己绑回去?
积雪壮硕强悍,年岁约莫二十五六,身后带着一个稍减两岁的女将,名唤罗勒。
积雪与罗勒见得步练师,皆尊重地行以拜见礼,随后立即用扶南语道:“步步,好久不见。桫椤和柳叶在何?”
步练师诧然将两位女将引入小院中,得见积雪,桫椤惊诧而问:“你们怎寻来了?我怎不知寻踪蝶有这般强?”
积雪从容解释:“步步身上的毒味异样,很好追踪。”
但话音方落,积雪便将手中长矛对指桫椤,威严而呵:“桫椤,可知你犯下大错?”
柳叶当即冲上前怒斥:“积雪你疯了!扶南女将绝不兵刃向内!”
积雪诧然一愣,将长矛收执,与罗勒一同双膝跪触地而扣行参拜大礼:“王上,请随我等归国。”
柳叶大惊失色,赶忙去扶她们:“拜我王上?看来你们是真疯了啊?”
积雪神色复杂地随柳叶的扶而起身,却又将长矛对准桫椤,冰冷的声音从她那满是不忍的面庞里流露:“国师殿下遣你一人护送步步,并未允许你带上柳叶。你可知,柳叶乃先王血脉!国师殿下之令,桫椤囚迫柳叶,罪无可恕,杀。”
柳叶立刻护在桫椤身前:“是我偷偷跟上她,有罪的是我!等等,什么先王、什么血脉?”
步练师已闻声而将骨笛执于掌心,势必要护桫椤安然,积雪察觉她的动静,稍侧身而道:“步步莫急,我不会杀桫椤。只因王上私离国,无法与国人解释,此番罪名,只有委屈桫椤担之。从今而后,只要桫椤不再回扶南,便是我们之间永久的秘密。”
柳叶诧道:“不是,什么王上?我不是和你们一样都是国师殿下捡来的吗?我知道国师殿下与王上多有不合,总不能随便揪一个便推上王位吧?”
积雪耐心与她解释:“没错,我们都是捡来的。但你是国师殿下偷的。你信或不信,都是先王血脉。”
柳叶:“…………”
柳叶死死抱住桫椤,尽管罗勒上手捉她,也丝毫不松手,“桫椤!我不走我不走。我要和桫椤在一起!”
积雪上前一步,出手打晕柳叶:“的确,扶南女将绝不兵刃向内。但王上已非女将,所以,得罪。”
罗勒敏捷地扛起已晕厥的柳叶,桫椤终是再难忍,抬手抓制住她的手臂:“你们……她、她离了我不行。”
罗勒也耐心解释:“今王又在暗中捣鬼,必须迎回柳叶。桫椤,我们知柳叶是你一手带大,从小形影不离,但如今,请为了扶南国,放手。”
桫椤呆滞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罗勒将柳叶扛远,独余积雪还挡在她身前,也许,是怕她出手相斗。
步练师迟疑良久,上前说道:“积雪,扶南国政我没有资格议论。但、我观柳叶并无为王的资质,望国师殿下慎重。”
积雪微阖双眸:“她的资质如何,我们心里清楚。国师殿下藏了她十五年,若非迫不得已,也不愿她走上那条血腥之路。”
步练师默然行以扶南之礼作别积雪,不再有异议。
“柳叶!还我柳叶!!”桫椤终是不忍,扑上前去欲追回柳叶,但积雪在前挡住,只用两招便将她制得无法挣扎。
步练师将骨笛横执于前,威胁道:“积雪,住手!”
积雪瞥她一眼,推开桫椤:“你们清楚,就算你们同时上也不是我的对手。不要再白费力气。”
恰是时,孙权拄着鸠杖蒙着绢纱步至练师身旁,沉声温问:“可要帮忙?”
“是臭男人!”积雪见孙权,顿时怒意大起,手中长矛挥而向之。
步练师疾步挡至孙权身前,与矛锋不过半寸之差。孙权一手抓住练师的胳膊把她往身后拽,一手已紧握青冥剑柄,刹那之间便可出鞘,杀意已萦。
桫椤抬手制住积雪的矛,与她发力对峙。
积雪默然收矛,冷笑一声:“步步道是寻药为家人。没想到,是为了个臭男人。”
桫椤登时反驳:“你别一棒子打死。至少这段时日来看,我觉得她所珍重之人,不错。”
积雪不屑地哂笑一声,转身道:“罢了,我和你向来说不上几句话,但你可以选择多送柳叶一程。”
“你……”桫椤迟疑半晌,抬脚跟上积雪。
孙权听不懂方才这几个外邦女子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但看架势是来捉柳叶一人,“她们为何要抓柳叶?”
练师踱步沉思,喃喃低吟:“国师殿下要反击了,扶南将乱。”
孙权也随练师踱步,直至随她徘徊至堂中坐下,方俯身而近,细问:“与我讲讲,你在扶南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