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六月,吕范备军完毕,携孙权在侧,发兵三千,北上入长江。
临行前夕,步练师夜见吴琼,将桫椤的随身玉坠呈给她,恳请道:“望太夫人允练师一个心愿。”
吴琼接过那小玉坠仔细端凝,玉身通透莹润,透着浅浅的青白色,雕以芳草,但玉身过小,辨不清具体是何种芳草。
吴琼只得据系绳而推测:“此番用料,非富即贵。若是桫椤身世之证,那她应是某家士族女儿。而且,是大族。”
步练师噙泪颔首,躬身见礼:“桫椤从小与父母失散,只记得是交州人士。还望太夫人在我身死后,为她寻得家人,阖家团聚。”
吴琼扶起行拜礼的练师,沉声长叹:“休论生死。此事我定竭力而为。”
“练师多谢太夫人。”步练师再拜而辞。
出门之后,桫椤凝神驻足在院中,与练师四目相对,久无言。
桫椤说着蹩脚的奇奇怪怪口音的汉语,一步一步向练师靠近:“你傻瓜,我不要你管。”
“桫椤真棒!已能听懂方才我说的语言。”步练师含笑而迎,温柔地浇灭桫椤锁在眉间的一抹愁闷。
自柳叶被带走后,桫椤很少再有笑颜,练师若不主动与她说话,她能一整日都不开口,独自一人闷在一个角落,一练武便是一整天。
“我答应你,尽量多活几日,笑一笑与我好不好?”
桫椤使劲点头,露出一丝久违的笑意。
江水之上行船急促,艨艟轻摇。
桫椤望江水发呆,练师则依在她身旁,一起发呆。
孙权依旧蒙上绢纱,吕范还不知晓他眼疾已好,处处关怀备至,繁重的事务也不曾交给孙权处置,尽管如今孙权已是仅次中郎将之下的校尉。
船舱内的案桌前,孙权又一次夺走吕范手中的卷书,但这一卷是布帛之书,没有刻纹,吕范便将书抢了回来,念给孙权听:
长沙太守张羡大叛荆州刺史刘表,因曾任零陵、桂阳二郡太守,甚得江、湘间心,说二郡降于曹操,同叛于荆州之南。荆州刺史刘表急攻张羡,亲征南下,讨伐长沙、零陵、桂阳三郡之乱。
“看来,荆州也乱了。”孙权沉思低吟。
吕范颔首道:“此番庐江郡定,当西取荆州也。荆州水师虽强悍,但我江东水师辛苦操练两年,当是一决高下之时。”
语罢,吕范顾望东江水,他知道,孙策正备大军,只待挥师西进。
秋七月,吕范率军横渡长江,抵达九江郡的历阳。
历阳虽是九江郡域,却一直由江东掌控,镇守者为孙氏宗亲,扬武校尉孙辅。
孙辅的兄长是曾被袁术掣作质子的孙贲,兄弟俩是孙坚长兄孙羌的孩子。但孙辅襁褓中父母双亡,由兄长孙贲抚养长大,从小相依为命,孙坚多有照拂。
若论年岁与血脉,孙贲才应该是这一代的孙氏家主。但孙贲心甘情愿将家主之位让与孙策,又为孙策斡旋于袁术麾下,从淮南逃回来时,妻子儿女俱被扣留,遗失殆尽。若非陈武奉命相迎,恐怕是连孙贲也没命活着回来。
孙策体恤孙贲付出的代价太大,尽量安排妥善,为孙贲重新娶妻定家,又提携孙辅任重职,封以扬武校尉。
孙辅也没让孙策失望,守住了这片江北之土。
孙辅于历阳大江码头亲自迎吕范军来,却见同样被封校尉缺柔弱的孙权也一同随来,不由地眉头一紧。
“权弟来此作何?”
孙权恭敬地行以兄弟礼,不卑不亢:“奉将军之命,协助都督,收降袁兵。”
孙辅怒一挥袖,“那你们可要失望了。”
语罢,孙辅将一卷书帛抛砸给孙权,不屑与蔑然尽浮于脸,笑他也看不了帛中书写的文字,便拱手与吕范,正欲将文字述来,竟不料吕范亲自去捡起那未曾被孙权接住的布帛,摊开来细看。
夏六月,伪帝袁术呕血而亡,其麾下长史杨弘、大将张勋等将其家眷妻女众欲东渡江南投讨逆,然途径庐江皖城,为故吏庐江太守刘勋所扣,兵众三千、珍宝万铢,俱为俘虏。
吕范阅且读之,声色愈发凝重,直至读至“俘虏”二字,更是沉叹良久。
孙辅轻呵一声:“途径皖城?可笑。自寿春往江东,必经之路是我历阳!若经皖城,足以绕路五百里,这二人究竟是真心归顺、还是假意?”
不及多叹息,吕范果决回身发令:“传报将军。刘勋夺故君兵财家眷,是以不义,当自征伐,以名正义!”
孙辅当即领命:“诺!”
孙辅退去传使,吕范又与孙权道:“杨弘、张勋被截,不论是否别有用心,短时间内刘勋难整备其军。若待刘勋尽吞那三千兵马,又巧取皖城不得,两军开战则将血流成河。舒县一行,仲谋尽快。”
“诺。”孙权颔首应声,再度踏上艨艟大船,匿隐精锐三十人于船舱内,藏钱财贡物,继续沿大江西去,自临湖而入支流,航至舒县。
与此同时,孙策下令迁周瑜为春谷长,集三军于春谷驻军。又留张昭镇守吴郡,于吴县亲自挥水师西渡太湖,自阳羡渡溧水,迅速抵达春谷,与周瑜会兵。
步家府邸位于舒县之北,院落拢共五间,虽不算大,亭台楼阁一应尽有。于城外西南十里处还有一处庄子,院落三间,依山傍水,闲雅清幽。
将至府邸,院落外一棵月桂树下的秋千上,传来音清雅动听的骨笛音,无莺鸟盘桓,也无流萤蝶舞,仅仅是响奏着灵动悦耳的曲音。
十二岁的姑娘轻轻摇荡在风中,双眸若冬雪映皎皎明月,肌肤若初夏白色蔷薇花,与练师容颜略似,绝世倾城之貌已初显,惊为天人。
“小妹?”步练师缓缓向她靠近,又在不远处愣然止住了脚步。
笛音骤止,那位姑娘侧眸静静打量练师,柔和美丽的面庞冷若冰山,未见一丝笑意,甜美的声音却极度漠然:“阿姐?谁让你回来的?”
练师眸中闪过一丝愕然,身子也不由地后退了半步,桫椤紧搀扶住她,生气之下却又无法用汉语述清心里想骂的话,只余怒颤之声而向小妹:“你……!”
步家小妹继续抬手抚笛,阖目吹奏乐曲,任由步练师从她身旁经过,不曾抬眸再瞧一眼。
谷利不免胆颤心惊,嘀咕道:“她在御兽?不会突然有虫子突然攻击我们罢?”
忽地,笛音乍止,小妹冷笑几声:“那般毒虫蚊蝇有何可御?无聊。”
桫椤骤然止住步伐,虽不能尽听懂步家小妹的话语,但那轻蔑的语气她听得清清楚楚,几欲出手,却皆被练师拦住,终是不解地用扶南语质问:“这就是你心心念念想要回的故乡、见的家人?!”
步练师深呼一大口气,掩住桫椤的嘴,低声道:“罢了少说两句,你猜她会不会也懂扶南语。”
桫椤:“……”
步家小妹忽地掀眸审视眼前这一群人,不禁嗔道:“扶南女子、蒙眼瞎子,阿姐,你的阅历可真丰富。”
步练师抿唇强忍心中的万般滋味,恳声求道:“小妹,虽知你不一定会同意,但请你带我见阿兄。”
“没空。”步家小妹再度起笛音而奏,只将眼角略瞥向东边的一间小屋。
屋宇主堂遥遥可见,但步练师毫不犹豫,留下一句‘多谢’便奔去那方小屋,轻推开门,随着阳光共倾入阴沉黑暗之中。
屋中散满了书卷,蛇虫鼠蚁更是乱爬于地,根本无从落脚。
“楚楚,不是说过别打开门?”步翾的声音自里面传来。
“阿兄?!”
步练师惊愕万分,瞬间噙泪,霎时泪涌满面,哭扑向黑暗,“阿兄!阿兄你怎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阳光透入屋中,和着昏暗的烛光,依稀可见步翾的鬓角已生白发,那冷艳如玉、倾城绝世的脸庞上,多了一条皱纹。
皱纹布在眼角,若一条裂缝,将这一轮清美的冰鉴无情划破,似俊秀的山峰被沟壑横断破裂。
“为了我不值得!别查了!”步练师夺走步翾捧在手中的书卷,也抢走他的骨笛。却不过转瞬,步翾便将她制压于地,夺回书卷与骨笛。
也许是未曾料到妹妹已如此虚弱,不堪一击。步翾也吓坏了,急忙将她扶起来,却见练师满面的泪水溶掉脸上的浮粉,暗绿的斑点已隐隐可见。
步翾下意识地将练师拥入怀中,挡住所有的光,又以扶南语道:“桫椤,过来。”
“阿妹听话,不许哭。”步翾竭力安抚练师,可她却越哭越难控制,似是全数的悲伤在此刻轰然爆发,心痛如蚀骨侵魂般袭来,折磨得她万念俱灰。
沉缓的步伐自屋外传来,一位美妇人着一身青黛色丝锦裳,缓步姗姗,行至孙权身旁,漠然冷视屋内之事。
“阿琚,庐江战事近,你身为都尉,当以责任为重。”路氏抬脚跨入屋中,不急不缓地走到步翾身旁。
步翾愈将练师紧紧抱住,见路氏依旧漠然,心中的怒意也倾数爆发:“若连阿妹也护不住,遑论护他人!”
“你要为了她,与我顶嘴?”路氏冷眸而瞥,将身旁的蛇虫扫走,淡然入座席中。
桫椤眉头紧锁,比之练师还要崩溃,她扶住练师失声哽咽,以扶南语怨斥道:“你牵念万里的故乡,原是这般。你这个傻姑娘,你为何要回来!”
路氏注意到这个异国姑娘,她又起身而来,靠近步练师,未曾把脉,只轻轻嗅吸,不过须臾,便已明白所有:“中了巫蛊。所以,如我所料。你突然归家,是为了她。”
步翾眼角已晶莹濛然,他知自己没能研究到一个好的解方,只得将全数的希望寄于母亲,可他还知道,纵然他将此前的推断与母亲一一细说,但母亲对练师的态度还是那般。
“求阿娘,救她。”步翾小心翼翼地切齿而求。
路氏又坐回席中,淡然扫之:“我救不了。她命数尽矣,也好。”
“阿娘!”步翾颤声嘶吼,心底泛起一阵又一阵悲凉。他感受得真切,在他怀中的练师已哭泣至平静如死水,似已万念俱灰。
驻足在屋外的孙权再也忍不住,抬脚欲上前,却突然被一股力量抓制住,略一回头,诧见是那位步家小妹。
小妹自孙权身旁经过,将他拽开去一旁,又冷声而斥:“我家家事,休得插手。”
孙权诧然打量这个小姑娘,仿佛是路氏复刻的模子,一模一样,冰冷似雪山高岭,冷漠不近人情。
小妹淡然缓入屋中,嫌恶地踢开满地蛇虫,行至练师身旁,蹲下身来捉她手腕而把脉,忽地呵呵冷笑起来:“我说是何事能把阿兄逼至此。阿姐,这次是真要为你发丧了。”
步翾怒意再难压制,呵道:“冷嘲热讽者,滚!”
“好的阿兄。”小妹漠然起身,方走几步,忽回头唤道:“扶南女子,你也滚过来罢。”
桫椤满眸恨意堆积如山,怒意难扼,立时起身冲小妹而去,以扶南语骂咧道:“世上怎会有你这般妹妹!”
小妹冷笑半声,疾步而去,桫椤虽身轻巧如燕,却也难追及她。
直至跑到一棵槐树下,小妹自己止住步伐,回眸而道:“我能救她。我要你帮我。”
桫椤怔然发懵,却见小妹眸中似笑非笑,冷如冰山的美人,笑起来,竟似春风拂面般令人感到温暖。
“我没有见过像她这般傻的人,明明那是一个捂不热的冰山之心,自己却偏偏不死心。其实我能一眼看出来,那么阿兄和阿娘也能知道如何救她。但阿兄不敢为之,阿娘绝不会为之。”
小妹气定神闲地以扶南语向桫椤解释,不免令桫椤惊愕到瞠目结舌,“你、你们……国师殿下研究数月才得破解之法,你竟看一眼便知?”
小妹淡然挑眉,眸中无喜无悲,平静似水:“至亲之血相融,引毒虫至自身,她之性命可保,而引虫者死。偏偏我们一家又善御兽,虽是险招,倒也不难。”
桫椤使劲点头,这便是积雪单独与她所述之事,可她看得见步翾对练师的好,她不忍步翾来做此事,由是一直将此事憋在心里,几乎快要憋坏了。
忽地,小妹冷声长笑良久:“阿兄不敢如此做,他是怕自己不在了,没人来疼他的好阿妹,可他的心里早已算定好,若真没有其他办法,他则行之。呵,他的眼里只有阿姐,何曾记得我也是他的妹妹。”
“小妹,那你……”桫椤迟疑而试探道。
小妹冷眸而起,又嗤笑良久:“看来,你特别希望我来做此事。如你所愿罢,便是我来。娘与阿兄应是料我年岁尚浅,诊不出此解法,并无防备。所以,你找个机会,把阿姐给我打晕了偷出来。剩下的,交给我便是。”
“你……其实很在意她吧。”桫椤心底闪过一丝不忍。
“像她这么傻的人,我不屑和她做姐妹。是我更不想在这个家里待下去。喜怒无常一心想要弄死阿姐的母亲,只宠阿姐的父亲与兄长,加上我,一家子都是奇葩。”
桫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