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名绯铃,乳名阿玖,但大家都习惯了唤她小妹,或许,连她自己都忘记名字了。
她带桫椤回到自己的寝居处,取来一裹白色的粉末:“蒙汗药。连着阿兄还有我娘一起蒙晕。”
“是。”桫椤沉重地接过药物。
不到一刻钟后,桫椤驮着已晕倒的练师来见她。
绯铃:“?”
“其他人,包括孙家公子俱已晕倒。”桫椤轻轻将练师放入榻上。
绯铃忽地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笑声如铃,清聆幽远,似是在惊叹桫椤行事快准狠,倒有些羡慕练师能交得如此厉害的朋友。
待她笑够,便将练师的衣襟敞开,仔细端量锁骨之下的伤势后,漠然提来茶壶,将凉水往练师面庞上倒去,直到把她呛醒。
“咳咳……”
桫椤欲上前,却被绯铃决然抬手拦住,“如何,我想与阿姐说句话,不行么?”
药效未去仍虚弱至极的练师已无力睁开眼睛,但她听得到妹妹的声音,努力伸出颤抖的手,抓住了绯铃的衣袂,“阿玖,对不起。”
步绯铃似浑身被电击中般颤栗了一瞬,她狠决地扫开练师的手,又用虎口扼住练师的脖颈:“对不起的是你自己,瞧瞧你如今的这副鬼样。满脸的暗沉绿斑,真真似个厉鬼。”
“住手……!”桫椤忍无可忍抬手以掌击退绯铃,轻轻护着神志迷乱的练师,直至练师再度陷入昏迷。
步绯铃轻握骨笛,淡然起身缓缓走来练师身旁,又朝她洒去蒙汗药粉,并发令道:“把她四肢绑起来。”
“你究竟!!”
“她此刻的伤心算得了什么?待她醒来,你想要她为我哭一辈子?她都这副模样了还想着对不起我,对不起消失的这五年么?傻瓜……”
桫椤忍下泪水,按照步绯铃的指示照做,将练师捆缚在榻上,便是醒来了也不得动弹半分。再将练师的眼睛蒙上,让她即便有意识,也看不清是何人御笛。
倏忽之间,绯铃不禁轻晃脑袋,霎觉天旋地转,直教她神思迷乱,迷糊不得,她恶狠地抓住桫椤的手:“蒙汗药?你……对我用?”
但桫椤也开始晕起来,直至与绯铃交缠而双双倒下,却仍还能有一丝清醒的意志。
步翾缓步踏来,袁楚随于身后,上前来将轩窗打开:“不是蒙汗药,是迷水香,藏在被褥里。”
步绯铃撑着身子努力爬向练师,使去全身力气推开袁楚:“不许你们碰她!”
步翾轻声一唤,袁楚便退至他身旁,却未料到,步翾又抬手一挥,将白色粉末送入袁楚鼻息中,令她在惊诧中瞬息晕睡。
袁楚缓缓倒下,满是惊愕与不解:“阿琚你……!”
“我、我原是为人作裳!”步绯铃死死挡在练师身前,不曾想步翾轻而易举便将她抱走,只让她靠在凭几上,离练师远远的。
“你靠近她,可是会昏睡的。”步翾柔声说道。
那般地温柔,好似五年前的一幕又一幕,惊得绯铃突然慌张起来,声嘶力竭地哭唤:“你不能!你不能有事……放开让我来!”
步翾将左手食指咬破,触及练师锁骨之下的伤痂,单手取来骨笛。
桫椤也极度慌乱,她明白步翾对练师意味着什么,死死挣扎着抬手阻止他:“哥哥你不可以,你出事,她会疯的!”
步翾冷静至极:“让我亲眼见妹妹牺牲自己救另一个妹妹却无动于衷?我办不到。”
“你……你眼里不是只有她?!”绯铃那棕色的瞳膜霎如地震般颤动。
步翾觉伤口过小,血将凝固,又将手指取回,用刀划以十字,鲜血喷涌而出之际,送于练师伤口外,引巫虫沸腾吮吸。
“你与她都是我的妹妹,若是今日躺在这里的是你,我也会这般做。无关乎更在乎谁,眼里有谁。”
步绯铃咬唇怒嗔:“你可恶……可恶!”
步翾凝声而坚定:“此番我便是要以命而赌,赌阿娘有能力解此恶蛊。”
“即便如此,也不该是你来涉险。她一向疼爱我,会救我的。该让我来!”绯铃奋力挣扎,却愈觉浑身瘫软似无骨,施不了半点力气。
“母亲对你究竟如何你心里清楚。而且,我知道你不怕,但你不一定能扛得住。放心,有兄长在。”
“你……不!”
话音落罢,笛音骤起,震荡之际,无数蛇虫皆惊而游走,远离这方圆一里地。
练师被蚀骨钻心的痛疼到惊醒,不自主地攥紧床褥左右挣扎,她听到那熟悉又异常刺耳的笛音,几乎没有任何猜疑,心下断定是他。
“阿兄,不要!!”步练师猝觉浑身如临天崩地裂,又被蒙着眼,陷入无尽黑暗。
她苦苦唤阿兄,却无任何回应,她慌张地挣扎,无助地挣扎,浑身似有千万只蚂蚁在钻,一点一点,从伤口处喷涌而出,万般的痛苦全不敌心底的惊恐与担忧,杂糅着愧疚涌入心脏,直教心跳愈发剧烈而急促,几乎快要被捣碎。
俶然间,左右手掌似被炽热的温浪所裹,迷糊痛苦之中她仍能感觉得到,那是来自两只不同的手,握住了她青筋暴起的腕臂,安住了她茫然困苦之中的心。
忽地,步翾无力地跪倒在地上,笛音崩止,伴随着屋门被厉然踹开的咣当声。
路氏踏步而来,当即抬手朝步翾脸上扇去一巴掌,落下绯红的三道指印。
步翾仰靠在榻边,如一副失了魂魄的躯体,再无往日神采,他静得如死水一般沉寂可怕,微抬眸轻起,复杂的眼神盈着泪水与汗水的混合,逐渐痴笑又癫狂。
“我知迷药困不住阿娘,阿娘来得正好。不出半个时辰,我便会化作一滩血水,救与不救,全赖阿娘。”
“步绯铃!给我取针!”路氏怒目圆睁,一面唤着小妹的全名,一面上去再扇步翾一巴掌:“为了她你敢舍弃自己的性命,你敢如此逼我!你置步家于何地?你置我于何地!”
绯铃迅速从房中取来平时自己练医术的银针,路氏看过一眼后,又遣道:“不够,去我房里再取。”
绯铃拖着疲软的身子又扶着墙壁欲出,摇摇晃晃将倒,幸有桫椤紧咬牙齿,支身死死抵住了她。
“呃……!”
身后乍然传来步翾忍痛切齿之息,伴随着银针裂肌之声,绯铃惊而回头,看到母亲怒将银针深刺入穴位,一步一步逼巫虫游离,切肉碎骨经脉如寸断之痛,是兄长全凭意志在强撑。
不敢多犹豫,绯铃加快步伐往屋外去,迎面碰上恍惚醒来的孙权。
孙权一直没有进屋,桫椤所布的药粉他吸入很少,但也昏迷了好一会儿。
床褥的迷香虽不致昏迷,却令浑身瘫软无力,绯铃见他蒙着眼,嫌弃地将他推开。
但桫椤紧抓住孙权的胳膊,急忙用断断续续的汉语道:“银针、需!”
“他个瞎子,帮不上。”绯铃冷声而嗤。
“不瞎。”桫椤坚定而道,又用扶南语快速与绯铃说:“请他帮忙找银针,我们可能来不及。救哥哥要紧!”
绯铃虽是将信将疑,速速道来:“主院堂中西侧第二个木柜的第三层匣子里,取来银针,速!”
孙权应声点头,立刻转身行动。
半刻钟后,孙权取来银针,按照绯铃的示意径直送入屋中。
路氏未曾瞧他一眼,只将匣子接过去,取来银针不停地刺入步翾的经脉穴位,将脉络锁住。她额角已渗出汗水,眸光却异常坚定,她势必要保住步翾的命,不惜一切代价。
刹那间,路氏注意到孙权的行动十分敏捷,眸光又一直落在练师身上,便启唇道:“愣着作甚?靠近她些,帮她把被褥理好。”
孙权还未从惊诧中回过神来,听到路氏的命令,虽有疑惑,还是小心翼翼地挪到练师榻旁,见得她如今面色青暗灰黄,没有一丝血气,似是陷入了沉睡。
方伸手为她将被褥盖上,孙权顿觉鼻尖一颤,察觉有异味,但不及多想,还是先将练师安顿好。
“路太夫人你……”半晌后,孙权努力撑着身子,却终是抗不过迷香,昏然倒于榻上。
“呃……!!”步翾忍着粉身碎骨的痛楚,已再无任何力气说半句话,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亲眼看着母亲救他之时,已在筹谋如何报复妹妹。
渐渐地,步翾浑身如浸湿了寒凉的江水,不停地散发着寒冷的气雾,躯体也似乎失去了温度,僵硬如冰。
路氏额前的汗水滴落在他的肌肤上,从滚烫化作冰凉。
“休得进来!”路氏解开步翾全身的衣物,喝止住互相搀扶艰难走回来的步绯铃与桫椤。
几十近百支银针遍布步翾的每一寸肌骨,直至插入第一百零八根,插在手掌里的命门穴处,催得巫虫躲无可躲。
步翾依旧强忍着苦痛,切齿之力早已咬破牙龈,不知吞去多少血水,此刻猝觉心跳急促又沉闷,呼吸难受喘不上气,仿佛这一副躯体已不再属于他自己。
浑身暴起的青筋似鳞鳞淤青,刺入肌肤的银针皆已红肿渗血,纵是全身都淌着冷汗,步翾从始至终未曾吭一句。
路氏漠然起身,取来步翾的佩剑流星,拔剑出鞘。
“不要……伤她!”已近半个时辰,步翾艰难说的第一句话如斯。
路氏敛尽恨意,决然挥剑而斩,斩断步翾的左手小指,和着被一步步逼至穷巷的巫虫,俱被斩去。不过瞬息之后,那截小指已化作黑色的毒水,连白骨也一并被腐蚀。
路氏卸下紧绷的情绪,深喘息以求平静,又迅速取来纱布为步翾缠上断指伤口,然后一根一根拔出步翾身上的银针。
步翾渐渐恢复意识,双眼仍充血通红,他知道,如今的结局是母亲拼了命换来的最小损失。恍然间,得逞的笑意与心疼的悲凉交织掺融,不知终究是喜是悲。
“所以,阿娘明明可以救。”
路氏冷笑数声,缓起身而来,取下腰间佩囊里的解毒丹服下,便一步步向榻褥靠近,“你可真能活啊,阿琚的好妹妹。”
步翾浑身仍动弹不得,银针尚未完全取下,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靠近练师。
屋外的绯铃与桫椤不敢进来,伏在榻上的孙权毫无还手之力,呆在门外的谷利想要去通风报信,却因屋内之景……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还能行动自如的,唯路氏一人。
“放心,你以命所迫、忤逆不孝换来的这条贱命,我不会让她轻易死去。你所承受的苦,我要她百倍偿还,清清醒醒地偿还。”路氏冷声而俯,掐住步练师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