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待将一粒解毒丹送服到练师嘴中时,一股执拗的力量霎地将她推开。
孙权支着瘫软的身子,摇摇晃晃地挡在步练师身前,怒指而斥:“她不是贱命!我实难相信,世上竟有不爱孩子的母亲!除非,她根本不配为人母!生而不养,生之为何!”
“呃……”步练师迷迷糊糊醒来,恍惚中听到孙权的声音,近在咫尺。
路氏掀眸上下打量孙权,中了迷香还能有这般力气,果然是藏锋于内,她浅笑一声,漠然冷答:“不养?呵哈哈哈,我养了一个二个白眼狼!步翾、步绯铃,自己的命说舍就舍,意欲留下我与步练师日夜怨怼?”
步绯铃靠在屋外墙下,仰天而冷笑,摇头不语。
步翾怒声切齿而驳:“怨怼者,唯娘一人。阿妹从未怨你恨你半分。她身中恶蛊自知命不久矣,不远万里归来故乡,只愿临死之前娘你疼惜半点,便是死也无憾。可你偏偏,连这最后的奢望,也不愿嗟她。”
路氏冷笑良久,根本不在意步翾的驳言或指责,全当没听见,反是俯身挑衅而向孙权:“孙家公子,你当着我面压在她身上,可知何为礼义廉耻?让开!”
孙权怒而挥袖,愈将身子挡在榻前:“你引我来此废我战力,何有脸讽我不知礼仪?”
路氏肃地敛眉而厉色,抬手推击孙权:“那你以为,还能挡住我?”
孙权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抵住路氏的胳膊,屋外的谷利见此当即冲进来,却骤然被路氏暗发出去的袖箭射中大腿,跌摔于地。
路氏忽将力气松去,引孙权顺着抵力扑冲而倒,便立刻抓住步练师的腰身,翻扛于肩,驼之而去,不曾有半点犹豫。
孙权竭力支身,急切嘶唤:“阿瑶!!”
“娘!不要伤她……”步翾加快速度用恢复知觉的右手一根一根拔掉身上的银针,又往外呼救:“小妹!”
路氏经过门外,只需斜眸一睥,绯铃便不敢有半分动静。又见谷利护着腿伤奋欲跟上前来,便回头呵道:“不妨留意你家公子,护他安然。”
路氏离去三两步后,忽一顿步,以石子击落一只飞追来的百灵鸟。
眼见追踪失败,步绯铃暗将牙齿紧咬,将目光投向她最是厌恶的爬虫。
练师迷迷糊糊中也留意辨路,只知那是她从未去过的地方,石板地上刻有八卦阵图,风水也严格符合易经四象,似是母亲的秘密卦室。
方到一处小黑屋,路氏便将她抛丢而下,喂上解毒丸,去点亮四盏烛台,取来软鞭,再将她逼至角落,恶目相对:“我说过,阿琚所受的苦,要你百倍偿还。”
“兄长是母亲的孩子,我……便不是吗?”步练师抬眸噙泪,话还未说罢,软鞭便以破空之势朝她背身打来,余下响亮的裂布笞肉之声。
“住嘴!你自以为是的选择、你在外惹的祸事,凭何要他为你承担后果?我绝不许你伤害家人分毫!”话音落罢,路氏又将一记软鞭打下来,狠厉如劲,仅这两鞭,已将气血两亏的练师打得俯地难起。路氏又丢下一个匕首,踢到练师脸前:“你活于世上,终将害我全家,不如自行了断!”
步练师盈泪看了看那把匕首,不禁痴笑起来,决然将匕首推开:“阿兄如此救我之命,我若不好好活着,如何对得起他?倒想问问母亲,我当真……是你的亲生女儿?”
路氏再将软鞭挥打到练师的背上,切齿咬牙道:“我宁愿,从未生下过你。”
练师俯在地上一动不动,万般痛楚她皆吞下,倒有一丝释然的笑意:“十五年了,母亲这是第一次打我罢。母亲如此动怒,可别伤了身子。”
路氏阖目不语,将第四鞭狠狠打落,打得练师后背鲜血淋漓,抑不住身体本能的蜷缩颤抖。
待疼痛稍缓,练师仰头吞泪,再道:“从前我想,若我的死能换母亲的半点心疼,也是值得。阿兄……我是不是很蠢?”
第五鞭落下,练师久久伏在冰凉的地面,泪水自眼角滚落,将灰浅的石板浸作深黑的一片。
步练师的声音已气若游丝,却仍念念痴道‘阿兄’,她念着不能死,她记着不能死,她绝不要再认输等死。
“你永远自以为是,殊不知蠢得令人厌恶!”见步练师已渐渐没了反应,路氏丢下软鞭,轻轻探了探她的鼻息。
那一刹那,她的手指颤抖了半瞬。
随着一条黑眉锦蛇从窗轩缝隙爬进来,步绯铃推门而入。
阳光透射而来,是满地的血迹、伤痕累累的练师、和盘坐在一旁凝神发愣的路氏。
绯铃摇头哂笑:“呵哈哈?她是犯了天条还是死罪?哦我想想,她犯的天条是不该投生到娘的肚子里,她犯的死罪是……不该回家?”
步绯铃踏入屋中,走到练师身边探她脉搏,微瞥了眼血淋淋的伤口,纵是万般惨不忍睹,她冰冷的面庞依旧漠然,漠然到连路氏也害怕。
“呵哈哈哈。阿娘,从前的日子你常怨念阿翁与阿兄对姐姐的好,其实,是你嫉妒得发狂!你辛辛苦苦把我养成你的影子,你在想什么,我岂会不知?”
路氏怒目呵斥:“住嘴!”
步绯铃又冷笑一串凄声:“你有没有想过,你越是疏冷恨怨于她,阿翁和阿兄便越是疼她爱她。所以,你嫉妒她,你严于训我,我分明比她小三岁,你却事事要我与她比肩。她这个傻瓜,还羡慕我日日承欢你膝下!”
路氏愤然起身,将一巴掌扇去,却不料绯铃敏捷一退,反而让路氏扑了个空。
步绯铃继续怨怼:“姐姐长成后懂事又聪慧,她费尽心思讨你欢心,无论多么挫败也不曾放弃。她炽热如烈阳,温柔又坚韧,更有愿意护她的朋友!我才是那个羡慕她的可怜人。”
路氏阖眸不语,手却在止不住地颤抖。
绯铃继续低吟:“母亲,其实你早就动容了罢。别忘了,我是你的影子。我、最是了解你。”
路氏将软鞭执起,怒而指绯铃:“你还不配窥视我的心!”
步绯铃的眼角黯然闪过一丝浅浅的泪水,她隐在黑暗阴影里,苦笑这过往的日日夜夜,自她看到步翾日夜不息翻卷书、试毒虫,便猜到是姐姐出了事。她又恨又妒,却敌不过心底的麻木。比起恨妒,她更厌倦于世,恨透了这一切。
可看到姐姐回来的那一刻,看到她身旁护着一群人,她又好羡慕,羡慕到发狂,发狂到多了一丝留念,想和姐姐此后形影不离的留念。
绯铃忽地狂笑而讽,又指着瘫倒于地的练师说道:“如何窥不得?母亲,你分明是在嫉恨,嫉恨在阿兄心里,姐姐比你更重要!你摸摸她,这般冰凉僵硬的身子,待阿兄赶来见得,你猜,他会不会万念俱灰,自刎当场?”
“不……”路氏颤抖的手向练师伸去,方才只是探鼻息,尚不能完全确定。
绯铃迅速捉住路氏的手腕,俯身冷问:“娘是后悔、还是害怕?是后悔亲自杀了她、还是害怕阿兄会自杀?你说她命格会害了我们家,可如今,却是你先毁了这个家!”
路氏挣扎开绯铃的手,扑至练师身旁,捉她手腕仔细把脉,顿地浑身一颤,伏在那冰凉的身子上,洒下轻而滚烫的眼泪。
是她,先毁了这个家?
仿佛被命运捉弄了一场,善卜卦者,被卦象所迷惑,陷入天道的圈套里。路氏俯身痛恨,恨自己醒悟得太迟,步修不止一次劝过她、步翾费尽心思委婉告诉她,她却从未深思。
这一切来得太迟,迟到把小女儿也逼疯至此,路氏发狂般放声痛哭,深恨自悔:“路礼希,你的确不配为母!”
“瑶……阿瑶!”路礼希唤起她的乳名,生疏至极,却百感交集。
步绯铃依旧冷眸而视,她猜不透母亲究竟是后悔还是害怕,但她也不想多演,将方才偷偷扎入练师穴位中的银针取出,“感谢我么阿娘?她没死哈哈哈。”
绯铃冷笑得透骨寒凉,路礼希却崩溃得更加彻底,她轻轻抱起练师,僵硬地抱起她,十五年来第一次抱起她。
路礼希慌忙从身上翻找药瓶,取出精养气血的小药丸给练师服下,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贴在练师脸前,她的长相似步修,鼻子下颌却更似自己,纵然如此,她一次又一次毫不留情地无声地折磨着这个女儿。
大抵是真疯了。
一个时辰后,步绯铃独自一人回到府院中。
袁楚已扶步翾躺入榻上,面色却更比步翾惨淡,见绯铃回来,一声不吭便辞退离堂,不知去了何处。
孙权急声切问:“阿瑶她在何处?!”
绯铃道:“别担心,她还活着。”
步翾强撑着身子起来,满目尽是担忧与心疼,打量绯铃,轻轻抬手招她:“小妹,你哭过?”
一珠晶莹的眼泪如珍珠般从绯铃的脸颊滑落,她轻轻护着步翾受伤的手,低声嗫嚅:“阿兄,我们会好起来的。”
似是步翾能猜到发生了何事,他鲜少见小妹落泪,更是从未见她如此心魂伤感,他将小妹轻轻揽近,擦去她脸上的泪痕,温柔道:“那、有劳小妹,替我照顾好她们。”
“你又要去哪里?”
听到小妹的语气重词落在“又”字上,步翾不免心头一悸,他隐咬后槽牙,万般情绪尽藏,只余温声的哄慰:“将军之令,需往皖城一去。等我回来,很快。”
绯铃将目光一瞥,投向孙权:“是为了随护他么?可你如今伤势未好,又落残疾,该被护的是你。”
步翾淡笑道:“别担心。舒县往皖城最快也需三日,足以我恢复。我希望庐江郡可尽快安定,我还想带你们迁去江东居住。我驻守江乘时看中了秣陵湖畔一处风水好地,已筑屋开田,种满了花树,你会喜欢那里的。”
步绯铃道:“你怎就知……”
“至少阿兄知道,你不喜欢这里。”
“我……可恶,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可恶啊。”步绯铃起身而去,又驻足打量孙权一眼,瞥道:“你随我来。”
孙权也欲与她说个明白,追而问道:“你母亲那般待她,她当真还好?她究竟……”
步绯铃转身而斥:“我们家事与你无关!孙家公子,我劝你离我阿姐远点。她是她,你是你,她与你没有任何干系,你只不过是来接我阿兄赴任之人。别把自己当回事。”
孙权沉默良久,躬身一揖:“有你在,我相信她会安然。有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