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絮园中

    回到舒县时,已是满城清桂飘香。

    步府家中无人,步翾又寻去城郊的庄子里,那儿曾是父亲清修之地。

    翩絮园,是步修亲笔题名的匾额。

    园中溪雾迷蒙、鸟语花香,远处,步绯铃搀扶着一个纤瘦的姑娘,在桂花树下缓步慢行,金黄的花瓣随风飘旋,洒落在青丝中、衣衫上。

    步翾含笑而举骨笛,他练了很久的四指笛法,如今再度吹奏在妹妹跟前,只为与她定心——兄长无恙。

    步练师闻声惊而回眸,盈盈泪光霍如九天瀑布而下,激动得踉跄欲摔,还好绯铃扶住了她,姐妹两相视一笑又深吁一口气,纷纷向步翾迎去。

    “阿兄!!”

    绯铃含笑推开想要抱姐姐的步翾:“等等阿兄,她伤到筋骨,裂而未愈,最好别乱碰。我的阿姐,该由我抱。”话音未落,绯铃极度熟练又小心翼翼地轻轻抱住练师,甚是炫耀与得意。

    步翾宠溺地打量她俩,无奈地叹笑摇头。

    桫椤迎声走来,将桂花糕送与练师,用又熟练了些的汉音说道:“她,又做了这个。”

    步练师垂眸浅淡地抿唇,默然将头撇开,恍惚之际,她看到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孙权一步一步向她走来,愈是靠近,步伐愈沉重,欲行又止,似有千山阻绝在前。

    练师盈泪启唇打趣笑道:“想过来就走快些。”

    似是屏障轰然消失,三两步几乎恰如瞬移而至,孙权颤抖的手轻轻触及绢纱,单手系法的丝带便随秋风飘荡翩飞而去,他眸中砌满爱意歉意及万千难诉之意,不必一字,已是心事俱倾。

    步练师含眸道:“我行动不便,这一次,你可还要我先主动?”

    孙权紧张地再度贴近练师,他深深记得小妹的嘱咐,万不敢碰她,可心底的万千爱意已涌至胸口,催如战鼓锵锵,轰鸣不息,积蓄已久的心意化作小心翼翼地俯身,轻将吻落至练师的额前。

    练师抬起双手抱住他的脸颊,盈泪笑道:“我在等你回来,我想亲口告诉你,我……”

    “这一次,等我先说。”

    刹那间,孙权冲开了她炽热的手掌,以双唇堵住了她想要说出的话,缠绵悱恻乍起,惊得步翾、桫椤和绯铃默然扭开脑袋。

    但绯铃心中仍是不乐:“你就放任他诱拐阿姐?”

    步翾颔首道:“她喜欢。”

    绯铃怒道:“可、可他已娶妻!岂非委屈阿姐?”

    步翾将绯铃带至偏处,低声耳语:“小妹可还记得卦言?他便是有帝王之气者,身边岂会只有一两个女人。他心中深爱阿妹,已足矣。”

    步绯铃唇角一撇,白眼翻上天,冷声而呵道:“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是色衰爱弛,有几个男人不是这样?帝王更是无情!她真是个傻瓜、大傻瓜!”

    桫椤凑近细听:“什么衰?什么王?小妹又说步步是傻瓜?!”

    步翾和绯铃双双扶额,又把桫椤拽去一旁,狡辩解释一番,蒙混过去。

    那一边,孙权小心翼翼摸扶练师的肩膀,轻声问:“这里能碰吗?”

    练师含笑又含泪,打趣道:“不能,疼。”

    孙权朗笑展齿,轻轻抱住她的肩,又俯身吻上去:“你的演技太差。”

    步练师抬手拦住他的再吻,目光瞥向远方,是路礼希正朝她二人走来。练师沉默片刻,扶着孙权转身:“陪我转转罢。”

    孙权眸光复杂地望了望远方之人,随练师漫无目的地在园中信步,终是忍不住迟疑而问:“阿瑶为何还愿选择我?”

    练师停下步伐,凝眸而睇:“从未更易。”

    练师又藏去哀愁的情绪,只余淡淡的自嘲:“从前我想的是,最想要什么,就去做什么。无论有再多的艰难险阻,不过死之一字。”

    孙权温声反问:“可你现在仍是‘最想要什么,就去做什么’。”

    “嗯。”步练师轻轻点头,远眺秋阳金黄,温柔地倾洒煦光,“但我要好好活下去,不要再让爱我的人担心。”

    话音落至“爱”时,练师的眸光恰与孙权相汇,半晌后,她看向步翾与绯铃,又半晌后,默然与路礼希四目相对。

    步翾见母亲来了,恭敬请道:“阿娘,有位故人欲见你,此刻正在园外。”

    路礼希不曾移开视线,愁思该如何挽回这段破碎的母女情,只冷冷道:“我已没有故人,不见。”

    步翾试探道:“来者是临淮路氏。”

    路礼希蔑呵一声:“让他滚。”

    步翾拦住准备去练师身旁的母亲,再度说道:“名‘礼思’。”

    听得此名,路礼希愣了三秒,也是诧问:“她还活着?”

    半晌后,路礼希径直往园外奔去,直到亲眼看到伫立在马车旁的路礼思,才真正相信。

    几载乱世风雨,红颜蹉跎薄命。

    纵是时隔二十年,相见后,亦如当时少女模样。

    路礼希攘臂将妹妹揽抱入怀,浓长的睫毛里滑落两滴如玉的泪珠,激动却又嗔怒:“阿妹?你还活着?!你过得可好?怎又哭了?不许哭。”

    路礼思噙泪打量姐姐,见她面庞依旧是那般冰冷,登时哭得更大声,伏在她肩下,泪水打湿一片衣襟。

    桥曦与桥昭相视一眼,心下悲伤之意随母亲而起,亦滴落眼泪。

    路礼希长吁一口气,令道:“我数到三,你若再哭。”

    “好、好不哭了。”路礼思立刻擦去泪水,却擦不去嘴角扬起的弧度,哭笑的面庞夹杂着这些年的风霜雨雪,如果能有选择,还是希望永远是姐姐保护下那个无忧无虑的阿妹。

    她只知自己从冰冷的淮水里醒来时,桥郎在侧。她暗中回到路氏打探,却得知姐姐因伤害族人被处死。

    而她只知妹妹被逼投江,自己赶到江边时,为时已晚,她疯狂地报复路氏族人,命悬一线时被步修救走。

    她们从此,都再也没有踏回过临淮故土。

    路礼希将妹妹接入园中安顿,又与步翾相商迁徙江东一事,这里有太多步修的痕迹,她仍是不舍。

    步翾恳声劝道:“斯人已逝,娘当惜取眼前人。抛去过往,方可迎获心新的未来。”

    路礼希叹道:“我与她裂痕极大,恐难修复。便是迁去江东,也无济于补。”

    “阿娘有心。虽是有些迟,但还不算太晚。”

    恰是时,路礼思穿上姐姐的衣衫,绕以同样的发髻,与桥曦、桥昭同入屋来。二桥姐妹俩又仔细对比姨母的模样,给母亲改妆,直至仿得无二差别。

    只消一瞥,路礼希已明白她们想做什么,又顾看步翾,一派悠然从容拿捏之态,像极了步修,真真是毫无脾性,只得磕磕绊绊叹道:“你们……原是早有预谋。”

    路礼思掩面含笑打趣:“我的冰霜美人阿姐,你的孩子们也真是不容易,你不会笑容,我便帮你笑。不用谢我。”

    “你!……”眼见路礼希的斥责之语将出,步翾立刻闪身挪步远离她,而桥曦与桥昭纷纷扑到路礼希身旁,温柔以哄,撒娇以闹。

    桥曦含笑锤肩捏腿:“姨母请歇息呀。”

    桥昭仗着年龄小些直接帮路礼思捏一个笑容出来:“姨母笑一笑嘛。”

    路礼希折腾不过,怒喝:“阿妹你给我回来!成何体统!”

    转睫间,路礼思已挪步离开,去寻练师在何处。

    寻过几间屋子都不见人,倒是见到轻荡在秋千上吹笛的小姑娘,见其面貌似自己与阿姐,想来是那个可怜的女儿。

    桫椤先注意到她走来,不禁停下了手中轻推绯铃的动作,怔到毛骨悚然:“她、她在笑?!”

    笛音中止,绯铃抓住秋千绳而止荡,回眸诧问:“谁?啊!!”

    路礼思的笑容甜美得似春天夕阳时的柔云,带着些许粉紫色,温柔又绵长。

    但不过刹那间,绯铃已吓得躲到桫椤身后,短短的时间里,她把自己近些日子乃至近几个月、近几年做的坏事错事通通回想了一遍,怎么也想不通母亲竟然会对自己笑成这般,虽是温和慈霭,却稀奇得可怕,吓得她浑身汗毛竖起,紧张到不敢乱动。

    “阿瑶。”路礼思含笑走近。

    步绯铃当即反应过来,方才母亲去接人时她嫌无聊,拉着桫椤离开了,竟不知来者是一个和母亲相貌如此相似的……姨母?

    眸珠轻转,绯铃立即看出这姨母想做什么,便上前解释与试探:“原是姨母。不过我不是她。但你演得不像我娘,既然都吓到了我,定也会吓到她。”

    路礼思慈祥地打量眼前这个冷若冰霜的小姑娘,一举一动像极了她姐,心下想着还好年岁不大,还有的救,便上前捉她手道:“好姑娘,你真聪慧,是阿玖罢?”

    绯铃从未见过这般温柔还语带夸赞的“母亲”,纵然眼前人打扮得和母亲容貌一模一样,她还是受不了,浑身闪起鸡皮疙瘩,轻轻点了个头,便默然离她远了些。同样的,连桫椤也默默退了几步。

    路礼思不禁噗嗤一声笑了笑,叹道:“看来,她依旧如此可怕。”

    绯铃唇角一扯,冷冷道:“呵。你若想帮我娘哄她,就不能用力过猛。”

    路礼思温柔笑道:“那,请阿玖指点。”

    “我……”绯铃被这温柔的攻势彻底打乱阵脚,掌心里已不知觉地冒出汗水,甚至不知是冷汗,还是心底对母亲最浓烈的期盼成真后的激动。

    路礼思与绯铃沟通了足足两刻钟,此前只从步翾口中了解些许母女怨怼的情况,但远不及绯铃考虑得多,准备就绪后,桫椤也寻到了练师在何处,三人便一同鬼鬼祟祟向练师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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