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初,孙策率大军北归,楼船之上,他拆开两封自中原传来的信件。
第一封书信中言:曹司空闻将军平定江南,意甚难之,常呼“猘儿难与争锋也!”,加遣严象任扬州刺史,其已生忌惮之心,望将军审重。
落笔为,张子纲。
孙策轻笑几许,能得北方这位枭雄的称赞,倒是意料之中的事。不过,竟敢骂他是疯狗?!!!
你曹孟德才是疯狗,你全家都是疯狗!
曹操与袁绍于官渡交战已有数月,胜负未分,然兵力粮草物资一应消耗,百姓民不聊生,若他此时北上中原,便是渔翁也。
“你曹孟德敢挟天子以令诸侯,孤,如何不得?呵。”暗室内,孙策眼眸余光里野心尽显,独张昭在侧,与之心照不宣。
孙策又拆第二封信,先看署名,乃王朗。
撇了半眼,孙策将那信丢去一旁,“回中原了还惦记着骂孤?等着吧王景兴,终有一日,孤要你俯首称臣、心甘情愿。”
张昭将信件捡回来,拆开来阅,默然片刻,“这次,倒没有骂。不过,春秋之笔,尤在阴阳。”
孙策取来军文审阅,屑蔑一声:“他素爱满篇洋洋洒洒咬文嚼字,子布不如以四字总结。”
张昭捋须而答:“善待刘基。”
刘基是刘繇膝下嫡长子,善待刘基,指的便是善待刘繇旧部。
孙策挑眉:“孤要他教?回他一信,言:滚。”
张昭无奈一笑,“‘滚’之一字言简意赅,将军妙哉。”
孙策也笑了笑:“罢了。待孤至许都,要定他亲自滚来拜见。”
舟船轻桨时,孙策的表情霎然凝重,蹙眉沉思许久后,与帐外唤道:“子烈,去传仲翔。”
张昭近身取来孙策所阅文书,亦面色沉重凝固,那是一封紧要军机,来自会稽——会稽东部山越叛乱,东部都尉芮良殉于平叛。
芮良之父曾从破虏将军孙坚征战。这芮氏父兄皆为孙家忠良臣子,如今,皆因公故去。
张昭迟虑道:“将军是欲遣仲翔归去会稽?”
“芮良牺牲,贺齐在会稽南部的压力增大。纵观如今会稽英才,孤只放心仲翔、公苗二人。此番虽征伐中原,但江东故土,不容闪失。”
摇橹移船,得到孙策传召,虞翻不停歇地奔来楼船与他相会。
虞翻来时已探知风声,面色已然沉重:“翻请赴归会稽!”
孙策邀指对席,与虞翻对酒而坐。
孙策亲自斟酒与他,叹道:“昔年我在寿春,曾与中州士大夫相会,皆笑我东方学问不博,远不及中原人。我知仲翔博学洽闻,曾欲遣你诣使许都,以折中国妄语儿。仲翔不愿行,便使子纲。”
虞翻饮酒过喉,朗笑数声:“翻乃明府家宝,出以示人,被人强留,明府岂非失去良佐?”
孙策粲然大笑,真不愧是能说会道的虞翻啊,好一个“家宝”,他含笑再斟一盏酒:“因是,此番北问中原,孤本欲携你同去。甚是期待,仲翔大战中国妄语儿!”
“哈哈哈哈。”虞翻含泪饮酒,慨然道:“待明府逐鹿中原,天下大定。仲翔再赴京都,尽战妄语儿。为时不晚。”
孙策收笑而凝声,长叹不舍,肃然下令:“孤有征讨事,未得还府,因令卿复以功曹为我萧何,镇守会稽。”
“诺!翻、定不负明府所托。”虞翻起身作大礼而领命。
翌日,虞翻率麾下十数人登岸骑行而去,奔赴会稽郡。
水师北临牛渚,孙策下令休备三日。
他踏上这片沃土,举目稻谷深绿,垂弯于田,蝉鸣已起,蛙声不绝。是步翾与周瑜接力开垦荒土、引江水灌溉,乃得此沃野千里。
草野青青,花色浅隐。
碧空天蓝,莺鸟低悬。
张昭折下一小枝稻穗,颗颗分明,甚是好看:“若待今年秋收,当大成也。”
孙策接过稻穗,北望中原:“孤在等秋粮,曹袁亦在等。今年,必一决雌雄。孤要让这天下,皆种满良稻!”
谈笑间,孙权一路追着视察良田的步翾,穿梭在田埂间,似是刻意绕在孙策和张昭身前。
“翾兄,她在秣陵湖畔何处?带我一见她可好?”
步翾躬身检查稻田水温与水位,无暇回复他,只敷衍道:“征战之际,用心需静。”
“行、好。我把袁楚给你藏起来,我看你还能静?”孙权甩下一语,唇角微扬,少年傲气尽浮于脸。
步翾不由地一笑:“惹了我对你有何好处?未来妹夫。”
孙权歉笑回身来,只得继续软磨硬泡。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有意,或许应该说是刻意,二人一前一后而行,却离孙策愈来愈近。
孙策摇首浅笑:“去罢。牛渚备军三日,足以你去趟秣陵。届时,与我在丹徒汇合便可。不过权弟,若晚至丹徒一刻钟,我赏你一军棍。”
孙权嘴角一撇:“只罚我?”
孙策打趣道:“不服?那便不去了罢。”
“不、不……”孙权果断拒绝,又为难地请求,“阿兄,这次把吕子明遣与我罢。”
孙策闻此,忽地来了兴致:“哦?冤家已解?真可惜。”
“果然!你知我与他是冤家,从富春之行随护、到皖城抓我,阿兄从始至终便是故意!气死我对你有何好处?”
孙策仰天大笑:“别生气嘛哈哈哈。不过,见你如此吃瘪,我为何这般开心?哈哈哈哈。”
步翾亦难忍笑意,不禁问道:“为何仲谋此次点名要他?”
孙权轻呵一声,不作解释。
其实是怕舍不得练师,耽误奔赴丹徒的时间,上次吕蒙的骑术让他惊叹,印象极其深刻。若真不行,便死马当作活马医,至少比挨军棍强。
果然,得到孙策的传诏时,吕蒙这小子心底里已经打起了咕噜,一定又是那个柔弱权公子又出什么毛病了!
“什么?让我陪他去秣陵?!”吕蒙嚎大的嗓门震在稻田,惊飞一群抱在稻叶上的蚂蚱,他浑身上下连鼻毛都在抗拒,恨不得抓着孙策的大腿痛哭一番,可别折腾他了。
孙策故作难为情地长叹:“唉,这次呐,可是仲谋指名要你。”
吕蒙:“不是?是我没睡醒还是他疯了?”
吕蒙咆哮之际、孙权扶额尴尬之时,孙策揽着张昭憋笑离去。独余步翾左右打量吕蒙和孙权,一手揽一个,哄完左边哄右边。
一日后,一艘艨艟船自秣陵江畔转入支流,沿着钟山缓缓而行。碧山云绕,野鹤翩飞。似有仙人降临,如梦似幻。
桃林已叶繁,李花盛如雪。
“不对,此处针法应在上。是这样。”路礼希柔和的声音绕在练师耳畔。
步练师认真地修改针法,一线一穿,含笑于唇。
路礼思盛来新做的杏仁豆腐,唤道:“来尝尝。”话音未罢,路礼思用手抓来一块豆腐,便往姐姐嘴里塞。
趁路礼希还未说话,她又怼道:“在此世外之地,休谈‘成何体统’!”
步练师立刻闪身躲开她俩,不卷入这场日日呈现的“大战”,不过,自从有了姨母在侧,母亲再坚如磐石的性子也被软磨硬削了三分,温柔不少。
桫椤穿梭在庭院花叶中,左顾右盼,似在找寻什么。
练师轻轻放下绣棚与针线,顾望桫椤,以汉音唤道:“桫椤,我身子已恢复多时,可陪你启程去交州,你看三日后如何?”
桫椤继续找寻,随口而应,但话语说起来已流畅许多:“我不去。这儿就是我的家!步步你休想撵我走。你坏!”
“不是撵你……我……”步练师心下一咯噔,面色紧张地朝桫椤走近。
桫椤寻着溪径挪去七尺,翻开茂密的叶丛,揪出里面咯吱发笑的步绯铃:“小步,抓到了!”
步绯铃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抱着桫椤喘了好一会儿才缓好:“瞧我阿姐吓得,你这词可不能乱用哈哈哈。”
步练师倒吸一口凉气,微嗔道:“你都乱教她些什么词?”
自从来了这里,绯铃的笑容也多了许多。
她展齿而笑,绰约俏然,“她的意思是啊,要把这里当做家,你就别总想着要她寻亲了。”
桫椤肯定地狂点头:“寻亲后会嫁人,我不嫁。你要我寻亲,那你坏。”
步练师:“……”
步绯铃:“哈哈哈桫椤好可爱。”
桫椤又将目光落向步绯铃,“躲猫你输,受罚!”
刹那间,绯铃急忙冲向练师身后:“不要啊……阿姐救我!”
步练师淡定扫眉,她也曾帮过绯铃,只是,她和绯铃两人加一块也打不过桫椤,只会更惨。
“过去吧你!”练师反手一推,把绯铃送到桫椤怀前。
桫椤一把扑倒绯铃,抬手便朝她痒穴挠去,催得她咯吱狂笑不止。
绯铃笑得喘息间,指着缓缓移向湖边漫步的练师嗔道:“坏阿姐!坏!啊哈哈哈哈哈……”
步练师含笑踱步至湖畔,听身后笑语落落如玉珠,别是一番闲然悠乐。其实她知道,小妹自幼被母亲困于家中,无一朋友,而今桫椤在伴,怎愿舍之离去。
只是她并不能拿准,桫椤究竟想不想寻家人。
恍惚间,桨声棹动湖中涟漪,步练师循声抬眸,映入眼帘的,赫然是昂扬的“孙”字牙旗。
牙旗之下,是艨艟大船,艨艟船头有几位熟悉之人。
不过片刻,船已靠岸。
相顾无言时,练师挪步疾奔,与孙权咫尺相望而驻。他还带着绢纱,可嘴角的抹抹笑意,藏不住自心底怒放的盛喜。
步翾暗将眼眸瞥开,忽面色凝重,是闻得小妹的声声求救唤语:“小妹?”
一旁的吕蒙左右顾望,正愁找不到理由离孙权远点,便持缨枪飞速踏步,寻呼救声源而去。
“求你了饶了我,不要啊!哈哈哈……”绯铃已快喘得缓不过气来,但桫椤并不打算就这般放过她。
桫椤喜欢她的笑,尤其是肆意张狂的笑,特别好看,比步步还要好看。她就该是柳叶一般,是个爱笑的小太阳。
柳叶……只是不知,柳叶在扶南,还能这般笑靥吗。
恍惚间,一道枪痕袭来,桫椤敏锐察觉杀气逼近,立即仰身以躲,却不料那来人又俯冲而来,以腿扫踢,将她打退三尺。
吕蒙火速抓起步绯铃护在身后,帅气一瞥:“这位妹妹别怕!”
刹那间,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吕蒙脸颊,火辣辣地,伴随着他睁大了双眼的瞠然。
步绯铃冷眸怒视之际,把被吕蒙扯坏的衣衫拽回去,以手慌忙遮捂,掩住那半泄的春光。
吕蒙:“???不是,我不是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