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跨过两个洞门,绯铃驻足而止,回头喝道:“滚,你们都滚!”
吕蒙将嘴一咧:“待我病好,一定麻溜地滚!妹子别生气,子羽那榆木脑袋我见也烦,他越是不信你,你越要拿出证明!就像很多人轻视我年轻粗莽,不堪重任,但我每次作战必冲于前锋,就是要他们知道,我可以!”
绯铃无奈冷笑:“所以,把自己搞得一身伤病?”
“嘿嘿。只要还活着,这些都是小问题!”吕蒙摸了摸后脑勺,憨笑道:“那,能不能请神医妹子,救我狗命?至少,也要让子羽知道,是他错也!”
绯铃依旧漠然:“那万一,我真把你治死了呢?”
吕蒙一拍胸脯:“我命硬,不会!”
绯铃转身:“跟我来罢。”
绕过回廊花园,步绯铃推开一道木门,迎面而来的是满屋的草药味,她指向西侧的柴火堆,道:“生火。”
话音未落,绯铃已熟练地在药柜里抓药,用手掂量便知重几克,分抓好后又将其中几味药材研磨成粉,准备等待吕蒙将药壶煮沸。
转睫间,吕蒙拿着蒲扇疯狂起火,水温已至冒出小泡。
绯铃一边捣药一边喃喃:“你还挺熟练。”
吕蒙将柴火放入炉中,架起一尺高的悬空,再将细碎的木屑掷入,十分认真,“这不算什么。行军途中一切要快,吃要快,那么准备也要快。有时候你要是慢了,将军们令出发,连口热乎的都赶不上,还浪费木柴。”
“你不是别部司马么?烧火也要你自己做?”
“不必,但没人比我快。”吕蒙暗将眉头挑起,甚是自豪。
步绯铃默然抬眸打量吕蒙,慢将草药倒入沸水中,煎煮至再度沸腾,然后让吕蒙将风口掩小。
绯铃将一卷软席抱到药炉旁,一边煎药一边说:“你有处旧伤应在反复疼痛,是因昔日处理不当。脓炎在内,有溃散的可能。”
吕蒙紧张地捂住胸口:“这就不劳烦妹子你了……”
“可想活命?”
“想。”
“脱衣服。”
吕蒙:“……”
步绯铃将软席摊开,示意吕蒙躺上去。
吕蒙难为情地躺下,但死死护住衣衫腰带,弱弱地试问:“这、这不太好罢?我是指、对你不太好!”
“那你去找步子羽罢。”绯铃脸色一沉,眸珠隐隐布上一层灰蒙蒙的水雾,半是恨怨半是失望。
吕蒙赶忙解开腰带和衣衫:“啊不不不,你来、你来!”
那起伏的胸膛全然裸于眼前,肌理如山脉流畅,硕然壮美,步绯铃扫视一眼,便见吕蒙肩下近心脏三寸处乌黑的伤口,应是箭伤所致。
她果断去取剪刀和小刀,抬手落指之际,将伤口剪开,又将小刀捅入血肉里,反复翻搅。
“不是?!我……呃!”吕蒙痛到浑身僵直,青筋暴起,拳头紧握如石,切齿难忍。
绯铃亦沉默片刻,她深吸一口气,将小刀轻轻放下,俯身吻去,将血与脓悉数吸出。
“呸……”绯铃吐血之际,仔细扒拉吕蒙的伤口,用刀尖挑出肉中的一个黑色的小铁片,看形状是箭矢上脱落的倒刺。
又处理几次血脓后,绯铃拿纱绵把伤口堵上,再倒茶水漱口,呸了数次,还不够。
吕蒙已恢复平静,眸中也绝望万分,他赶忙将衣衫遮住身子,但又痛得一时难动弹,“你……我、我对不起你啊妹子。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步绯铃蹙眉斜瞥,埋怨道:“你们军医的技术如此差劲?”
吕蒙难为情地尴尬一笑:“军医太忙,这是我自己处理的。军中将士皆会自行处置伤创,一般是生了病困,才移去军医帐中治疗。人手不够嘛。”
“行军如此苦,吃不好、治不了,你为何还要去。”
吕蒙愣了愣,似从步绯铃的眸中看到一丝心疼,惊得好似自己的心也在抖,他沉思良久,坚定回答:“缺钱。”
步绯铃:“……”
转瞬,绯铃掩面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笑什么嘛?若说远大志向,我不过一小小别部司马,还远着呢。但近的嘛,就是为了钱!有了钱,我娘才能吃好的穿好的,我才能娶妻生子。”
绯铃摇头浅笑:“我笑你真诚得令人发指,挺好的。”
吕蒙憨憨地摸摸脑袋:“还别说,你笑起来很好看。平时怎么总是一副冰山脸啊?”
绯铃的笑意渐渐归于平淡,恢复以往的漠然冷面:“也许,是因为没有多少事值得我笑。阿兄严厉,阿姐溺爱,阿娘冷漠。我只有一个朋友,就是被你打伤的桫椤。”
“真是对不起!”吕蒙一个支棱鲤鱼打挺坐起来,身上的衣衫随着胸前的纱绵一起滑落,惊得绯铃又将他按回去躺下,取纱布来敷止疼药,再缠封伤口。
吕蒙紧张地试探:“你、你若不嫌弃!我们也是朋友!”
“好啊。”绯铃轻快地回答,但声色却有些微的颤抖。
缠上半肩的绷带后,绯铃又看了眼药炉,将火催大了些:“还要半个时辰才熬好,你先歇一歇。”
吕蒙小心翼翼地把衣衫扯来盖住自己的上身,疑惑道:“我、能穿衣服了吗?”
“随你。不过你是肾火旺盛,散散热也挺好。看来又是军旅疾苦,夫人不在侧,一定很难受吧?”
吕蒙顿时将手垂下,绝望地喃喃:“我……没有夫人。”
步绯铃惊地连药棍都落地上了,赶忙捡起来,又从腰间取下钱囊:“因为缺钱?不必还我,朋友一场应该的。”
吕蒙将她的钱囊带着手,一并推开:“我从军赚钱也是为娶妻。不过,她死了……”
“呃……”绯铃一时哽咽,又安慰道:“是生了什么病?且不论过往,以后若有需要,你尽管来找我,我一定竭力救治。”
吕蒙悲伤地咽呜,“她生产时出了意外……”
绯铃惊道:“生产?”
吕蒙又叹:“是我对不住她,那时我在外征战,还没能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节哀。”绯铃淡淡地安慰。
吕蒙顿时陷入迷茫又痛哭的回忆,自他正式回归孙策麾下,母亲就开始为他张罗婚事,也不问他喜不喜欢,反正母亲喜欢就好。可到了最后,妻子难产而死,他的心里莫名地很难受。
再看绯铃时,她已起身踱步沉思,喃喃念叨:“女子生产是个鬼门关,一尸两命常见之事。若是那谢氏也一尸两命,阿姐便可扶正,不必再受委屈?”
吕蒙:“???”
刹那间,吕蒙挺身起来,捉住步绯铃的手腕,怒目充血,额角青筋暴起,喝道:“你说什么?!”
绯铃被吓了一大跳,紧张之际赶紧捂住嘴:“我、我什么也没说。”
“你怎么可以有如此歹毒的想法?就算孙权他渣他变心他有一群女人,错的也不是女子,是他!”
“你放开我!”绯铃怒挣扎,手腕间已被吕蒙捉得绯红一片。
吕蒙愈发用力,怒道:“尽管我与孙权不合,此事,我定要与他说!你休得伤人!”
“别、你别去!”
吕蒙松手之际,绯铃急忙反抓住他的手腕,又因吕蒙起得急,衣衫未固,拉扯不过半瞬,已是再度光膀子袒`露上身。
吕蒙抱起衣衫冲向门外,绯铃拽他之际不得不手忙脚乱护着药炉,“小心!”
风驰电掣间,吕蒙踏步回来,一手扶住摇晃站不稳的绯铃,一手挡住快要倾倒的药炉,水汽“滋啦”声伴随着他“嘶嘶”的切齿之息。
绯铃赶忙用布裹走药炉,取烫伤药给吕蒙敷,但吕蒙怒然将手一撇,“你不解释,是你依旧认定要那般做,是吗?”
“阿姐那个傻瓜,我只是在帮她。”绯铃坚定点头,不再阻拦吕蒙,眸光狡黠而阴暗:“纵是一计不成,我还有千方、百计。”
“你!”
争执间,步翾与步练师已寻来药房,恰见吕蒙与绯铃双双倒坐在地上,离得很近,而且,吕蒙还未穿上衣,绯铃衣衫发丝略显凌乱。
步练师回眸一瞥,孙权果断死死抱住怒火直烧的步翾,而练师火速上前将绯铃拽走,又让桫椤去请母亲来,略怕今日步翾是真的会砍人。
吕蒙主动将自己捆缚起来,跪坐到堂前,满腹怒意直冲天灵盖。步练师将绯铃的衣衫和发髻重新梳好,陪她一同跪坐,用肩膀给她作支撑。
堂下绯铃哭哭啼啼不止,堂上孙权死死按住步翾,与步翾并坐一旁的路礼希冷静地打量吕蒙。
忽地,绯铃收住泪水,略带惊喜地问:“阿兄,你可是要为我做主,杀了他?”
步翾慢慢收住了怒意,但看吕蒙板着个脸,绯铃还有窃喜之意,立刻转换思维,沉思此事的另一种可能。
路礼希轻咳一声:“阿琚,把你小妹带出去。其余人等也一应退去,我有话问吕蒙。”
步翾拱手领命,立刻起身甩开孙权的手,提起绯铃的耳朵便往外走,惊得绯铃小碎步赶紧跟上,“轻点阿兄!”
确认堂里堂外再无旁人后,路礼希抬手道:“自己解开罢。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阿玖与你说了什么话,令你如此生气。”
吕蒙自己解开身上的束缚,单膝落地而拱手:“她想要谢氏一尸两命。”
堂内骤然陷入长久的沉默。
不知过去多久,路礼希扶额哀叹:“是我之过。她虽博学聪慧,却善恶不分。她只在乎想要在乎的人,无论何种手段,都不计。她今已长成,是非观念却歪曲,无可救药。”
吕蒙抬首问:“那我也想问太夫人一个问题。她是你教养长大的,但子羽和练师不是。对吗?”
路礼希默然点头。
吕蒙顿时起身而驳:“那我明白了。你根本不会教养孩子,她才十三岁,怎么就没救了?是你根本不会引导她,不懂怎么爱她!你留下一个烂摊子给子羽、练师,他们在慢慢努力尝试将她引回正途,但你却主动放弃!你、你……哪有你这样的娘?”
路礼希眼睫微颤,目送吕蒙怒意冲天地离去后,慢将龟甲散落案桌上,那是步修的遗物。
她轻轻抚摸龟甲中的血色痕纹,喃喃垂泪:“修郎。阿玖像极了当初的我,旁人是劝不动的。只盼这一次,她能醒悟得早些。”
吕蒙冲出堂后左右遥看,见有人影在西院,连忙抬脚寻去。
彼时绯铃直跪在地,步翾左右踏步,沉思细盘:“阿蒙为人虽憨,但绝非浪荡奸人。今日之事究竟如何,你如数道来!”
步绯铃漠然不语,步翾便让她继续跪着,练师偷偷取来厚垫,尽被步翾没收。
桫椤轻声哄慰:“小步快说,是不是他欺负了你?”
绯铃侧过头,不作回答。
步翾仰天长叹:“我看分明是她欺负了阿蒙!你真是愈发胡闹,不知天高地厚!”
孙权听见远处动静,不知是何人在靠近,暗将手放置在青冥剑柄处。
不一会儿,吕蒙火急火燎跑来,见是一群人审判绯铃,怒然踏步上前,一把拉起绯铃,将她抱入怀中紧紧护着。
步翾、步练师、孙权、桫椤:“???”
步绯铃:“!!!”
在一众惊诧到花容失色以及步绯铃独自的震撼中,吕蒙依旧紧紧抱住绯铃,硬声道:“对。是我轻薄了她,要杀要剐,请便。”
步练师倒吸一口凉气时,孙权已极重地捂住胸口,几乎难以再站稳,低吟喃喃:“我、我竟引狼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