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限晨时离开，没有与谢沉雪打招呼。
她从苍穹山领了剑回来，一进门便看见他站在殿内等着自己。
空旷的殿宇里，男人长身玉立，一袭黑袍深沉肃穆，清冷的眉头根根分明，乌黑浓郁得仿佛被墨染过。眼睫扫过慕限，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慕限停在门口，脚步定了定，随即走进去。
他低沉的声音从上而下传来，慢声道：“你去苍穹山了？”
“今日要领比试用的佩剑，我去了一趟万象阁，你有什么事吗？”慕限停在他身边，见他目光落在自己空荡荡的手上，笑着说道：“我的佩剑让如间帮我收着了。”
他目光一顿，薄唇轻轻抿了一下：“傅如间？”
“是他。”慕限道：“他和我一起来苍穹山参加仙门考核，一路上我们都在一起。”
“……”
慕限：“难不成神君要因为这个怪罪我？”
谢沉雪面无表情：“我没有这个意思。”
他一直都清楚，傅如间是她的师弟，在雾望村时，他便经常来他们的家里找她。
“他只是我的师弟而已。”慕限观察他的表情，气氛安静了一会儿，她轻轻一笑，解释道：“你也知道，他修的是无情道。”
谢沉雪敛眉，垂下眼睫：“嗯，我要与你说的不是这件事。”
慕限追着他的目光，谢沉雪避开。
她不动声色叹了口气，问道：“那是什么？”
“我想带你去见一见神境各位仙尊长老。”
慕限诧异地愣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眉头微微蹙着，樱唇轻启，露出两行碎玉。
她抬眸与他对视，两人距离极近。谢沉雪语气认真，看样子不是随口说说。
当初，苍穹山的人在雾望村找到谢沉雪时，他正准备下田给地里的稻子挖渠引水。
慕限一早就跟他说了，这几日天气热，总是不下雨，地里的稻子都要干死了，到了秋天怕是要收成不好。
谢沉雪说，他去村长家借点水，从村子的水库里挖一条渠引到田里就好。
慕限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夸他真能干。
次日，他穿上干活的衣裳，背着慕限为他准备好的午饭，扛起锄头走出家门。
东方红日初升，村中炊烟袅袅。
没走几步，他就在村子里遇上了一路寻来的神境人士。
那天，慕限站在人群里，看着他的夫君被修士簇拥，受众人跪拜。
到了晚上，她什么都没问，他亦没有解释，二人躺在那张属于他们的小床上，各怀心事。
没过几日，慕限傍晚归家，却发现他已经离开了雾望村，一句交待都没有留下。
院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前几日他挖水渠的工具已经清洗干净摆在角落，厨房里放着做好的饭菜。
谢沉雪是沉默的，几乎一整天都不会说几句话，和他在一起永远安安静静。可是那天，慕限第一次觉得家里格外寂静。
那些找到他的神境仙尊，始终没有见过慕限一眼。
他们并不知道，神君的妻子，就是此次仙门择选中的其中一名弟子。
对于他突然的提议，慕限显得有些吃惊。
自从踏入神山开始，她就没有想过谢沉雪还会承认自己是他的妻子。如今说要带她去见那些仙尊长老，慕限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要带着她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苍穹神君的妻子……
“你要带我去见神境长老？”慕限的眉眼明媚清丽，柔美到极致，显出几分凌厉。惊喜时媚态、紧张时娇嗔、严肃时微怒，温婉时逼人。
眉头凝时，眼中没有笑意。
谢沉雪点头：“应该要让他们知道。”
“……话是这么说。”
慕限咬唇，显得有些为难。
她根基尚浅，没有背景，修行不过短短数十载，连苍穹山的正式弟子身份都没获得。突然间告知天下她是神君之妻，恐怕成为全修真界的眼中钉肉中刺。
实力不允许前，慕限不想这么招摇。
许是觉察到她在想什么，谢沉雪道：“你放心，只是与仙门长老们见一面。你若是不愿意让旁人知道，我会吩咐他们替你保守这个秘密。”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并不过分。他话说到这个份上，慕限再没有理由推辞。
“那好吧。”她善解人意道：“什么时候去？”
谢沉雪：“明日傍晚。”
*
慕限回到西殿，才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些衣裳首饰。
衣裳的布料柔软名贵，正合她身。首饰精致素雅，多是海棠花样。
从前在雾望村，他们没什么钱，谢沉雪会给她用木头雕刻簪子。
慕限不喜欢有味道的花，他一直都记得。
收起这些东西，慕限翻出一本大周皇朝历代史册。
关上门窗，独自坐在桌前翻阅有关两百年前的史籍。
翻到大周皇朝天景年，书中并没有她想看的东西。
慕家并不算小门小户，在这本书中竟没有任何记载，唯一让她感觉熟悉的，只有长宁王府那一页。
“周朝天景年，帝身弱，无子嗣，册立长宁王府世子为储君。”
“三年后，帝崩，储君拒继位，一意玄修。”
“……后离京，不知所踪。”
一意玄修？
慕限记得，叶朝彧对于求仙问道没有兴趣。他们在一起那么多年，不是没有仙门人士寻他修道求仙，通通被他拒绝了。
他性子烂漫，不爱争名逐利，亦不求长生不老。
当身边的皇室子弟都在追求皇位时，他偏只想与心爱之人去过平平淡淡的生活。
这样一个人，不会抛弃妻儿，只为玄修。
难不成是慕蘅出了什么意外，使他不得不求仙问道……
慕限又翻了几页，可惜的是，此书只记载大周皇朝帝王世系。
叶朝彧离开王府，拒绝继承皇位，书上便不再记载他去了哪里、经历过什么、如今又在何方。
合上书卷，慕限只觉得眼前昏沉，伏在案上闭起双眼。
两百年前的那段经历，是真真切切的二十年。
人非草木，慕限不可能没有感情。
她至今还能清晰记得母亲身上的味道，记得慕府后院里那块缺了角的矮墙，墙根下有一株冒了芽的野豌豆，嫩绿的芽上沾了些许泥土。
还有她与妹妹在院子里玩耍的时光、妹妹的笑声、和叶朝彧初遇时那天的雪、他望向自己的眼神……
一点一滴，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片刻后，慕限烧了屋子里有关周皇朝所有的史册。
她已是神君之妻，这些东西，还是不要让他看见的好。
翌日，傍晚时分。
慕限准时出现在谢沉雪面前。
她穿着樱粉色的衫裙，系一缕同色发带，眉眼画青黛，胭脂染朱唇，耳坠轻摇，珠光潋滟。看得出细心打扮过，温婉与柔媚并存，让人眼前一亮。
谢沉雪垂了垂眼睫，慕限冲他莞尔一笑。
大片的云霞铺在她身上，整个世界变成了淡紫色。
*
十二华殿是苍穹山圣地，苍穹山门派创立之初第一座神殿。
神殿周围金光环绕，神境内重要事宜都在这里商讨。
如今执掌十二华殿的七人，除了神境宗主，其余皆出自修真界四大门派。在他们的管辖下，这几年苍穹山招收的弟子，几乎全来自于修真世家。
凡人修仙者，连踏入神山的资格都没有。
慕限出身不是四大仙门，即便拿到了参加试炼的资格，神境内也没有人注意到过她这个小角色。
试炼还未开始，不乏有已经声名鹊起之人。慕限也听说了来自洪都仙府的四位宗门天才，昨日他们进行了第一轮比试，表现不出意外地一鸣惊人，一举夺得了前四名。
此刻，他们的名字就飘荡在十二华殿门口的石壁上。
日后，这些人会成为她和傅如间的对手。
谢沉雪没有给旁的事物一丝眼神，他与慕限并肩穿过飘渺流云，一齐步入大殿之中。
殿内仙侍引路，长老们候在殿中，分两排站立，恭敬地跪拜谢沉雪。
慕限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忽与一名黄衣男子对上视线，他点头，微微露出一个笑容。
此人看着年纪不大，与身旁白须苍面的仙尊们都不同。
他面向柔美温和，身形很单薄，三十左右的年纪。
“师尊。”男子走上前，又对谢沉雪行了个大礼，他抬头，看向慕限：“师娘。”
慕限疑惑地皱起眉头，“嗯？”了一声。
谢沉雪道：“这位是苍穹山宗主。”
那男子起身，其余长老皆站在他身后，秩序分明。
众人先是跪拜，而后低眉敛目，不敢随意去看慕限，借着说话的机会，才迅速打量她一眼。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这一眼，众人心惊，先前各种猜测全都消失，只觉得神君因为美貌而娶了这位妻子也是合情合理的。
黄衣男子道：“师娘，我叫泷湘，是师尊的徒弟。”
慕限不动声色，对他使了个眼神。
谢沉雪明白她的意思，道：“改日再和你解释。”
慕限已然惊讶的说不出话，她哪里能想到，谢沉雪的徒弟，竟是苍穹神境宗主。
这位神境宗主，竟还唤她师娘……
谢沉雪望着她苍白的小脸，思索片刻后，与泷湘道：“在外不要唤她师娘。”
“弟子明白。”
一行人离开外殿，朝一处幽静大殿走去。
慕限在他身后轻声问：“你说的徒弟就是他？”
“不是。”谢沉雪的声音从上而下传来：“我与他只是曾经的师徒，当日我与你说的那位徒弟另有其人。”
慕限心中暗道：第一个徒弟就够令她惊讶了，不知道另一位又是何等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