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三年八月廿五,夜雨裹着霜气,砸在祠堂的兽面瓦当上,“噼啪”声混着风啸,像无数根细针戳在苏月华的耳膜上。
祠堂里燃着两盏青铜长明灯,灯油是陈年的菜籽油,烟味混着墙角的霉味,呛得她喉咙发紧。
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风里晃悠,将供桌上秦氏祖宗的牌位映得忽明忽暗,那些模糊的木牌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双双冰冷的眼睛,盯着她这个“犯了错”的下人。
她跪在青石板上,裙摆早已被雨水泡透,冰凉的水顺着裙摆渗进膝盖,疼得她骨缝发麻。
从最初的尖锐刺痛,到后来的麻木僵硬,现在膝盖已经没了知觉,只觉得像是垫了块冰。
手里攥着的桂花胰子被捂得温热,胰子上的朱砂边晕开一点,像母亲当年不小心蹭在帕子上的胭脂,那是她此刻唯一的念想,攥得太紧,指尖都泛了白。
“刁滑胚子还敢犟嘴!”
张妈妈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带着铜铃般的尖刻,“祠堂罚跪是府里的老规矩,跪到你认了错为止!别想着有人会来救你,谁求情也没用!”
春儿当时在旁边假惺惺地劝:“妈妈别气坏了身子,月华妹妹许是一时糊涂,等她跪够了,自然就知道错了。”
可只有月华清楚,她没糊涂,那胰子是春儿故意偷的,张妈妈是故意罚的,她们不过是看她不顺眼,想找个由头磋磨她。
雨更大了,顺着祠堂没关严的门缝灌进来,打在她的肩头上,冷得她牙关打颤。
她把脊背挺得更直,父亲教她写“正”字时说:“横要平,竖要直,做人也一样,不能轻易弯腰。”苏家没了,父亲还在诏狱,她不能把父亲留下的骨气也丢了。
抄家那天的画面又涌了上来:官差的刀鞘撞在门槛上,“哐当”响;母亲抱着她哭,头发散了,钗子掉在地上断了齿;
父亲被铁链锁着,路过她身边时,偷偷塞给她半块玉佩,说“活下去,等爹爹回来”。
那些声音、那些画面,混着雨声,在她脑子里嗡嗡转,眼泪差点掉下来,她赶紧仰头,把泪逼回去,父亲说过“女子要韧,不能轻易哭”。
不知跪了多久,她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长明灯变成了两个影子。
就在这时,雨幕里传来一点轻微的声响,是靴子踩在湿泥上的“噗叽”声,还带着衣袂拂过灌木的“窸窣”声。
她猛地清醒过来,侧耳听着,那声音很轻,被雨声盖着,很快就没了,像是错觉。
而此刻,祠堂外的雨巷里,秦练正站在油纸伞下,指尖捏着伞柄,指节泛白。
他刚从外书房出来,和父亲秦丞相议了半个时辰的事,父亲说“苏弘正的案子要尽快定案,免得夜长梦多”,还让他帮忙整理苏弘正的“罪证”。
秦练看着那些被篡改的书信,心里憋得慌,他知道苏弘正是被冤枉的,那些所谓的“通敌信”,笔迹是模仿的,印章是伪造的,可他不能说。
父亲是当朝丞相,他是秦府唯一的嫡子,只能顺着父亲的意思走,这种身不由己的滋味,像吞了块烂泥,咽不下也吐不出。
他择了条僻静的路回院,想透透气。
油纸伞是桐油浸的,伞骨是湘妃竹,雨打在伞面上,“嗒嗒”响。
路过祠堂时,他瞥见里面的一点微光,还有那个跪得笔直的身影,太瘦了,像根被雨打蔫的竹苗,却倔强地挺着脊背。
“公子,雨大了,咱快回吧,您明日还要去翰林院呢。”
小厮长生撑着伞,小声提醒。他知道公子不爱管内宅的事,更别说一个受罚的粗使丫头。
秦练没动,目光落在那个身影上。
他想起中秋夜桂花树下的炭笔字,清隽灵秀;
想起她打翻汤羹时,眼里的惊慌却没半分求饶;
想起她罚抄的府规,字迹工整却藏着灵气,是那个叫苏月华的丫头。
她犯了什么错,要被这样罚?祠堂的青砖比别处冷三分,这样的雨夜跪上几个时辰,骨头都能冻裂。
他本想转身走,府里规矩严,嫡公子插手内宅罚婢的事,传出去会被母亲骂“失了身份”,还会让父亲觉得他“心慈手软,成不了大事”。
可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祠堂里的景象:苏月华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肩膀控制不住地发抖,可脖颈却挺得笔直,像株被狂风压弯却没折断的兰草。
秦练的心口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他想起自己刚才在书房里的无力,明知苏弘正冤,却不能说;明知父亲的手段不干净,却只能看着。
而这个小丫鬟,明明也是受了府里的冤枉,却还在硬撑,这份倔强,比他强多了。
“长生,去取件蓑衣来。”秦练的声音压得低,混在雨声里。
长生愣了:“公子?这、这不合规矩啊!要是被夫人知道,奴才的皮都得扒了!”
他跟着秦练五年,知道主子素来谨慎,从不会做这种“出格”的事。
“去取。”
秦练的语气没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悄悄去,别惊动任何人。给她送去,就说是路上捡的,看她淋得可怜。”
他的目光还落在祠堂里,那道身影又被风吹得一颤,却很快又挺直了。
长生不敢再劝,赶紧跑去找蓑衣,那是秦练三年前从江南带回来的,用太湖边的蓑草编的,还在角落绣了个小小的“练”字,平时放在杂物房,没人动过。
他抱着蓑衣,绕了远路,怕被巡逻的婆子撞见,到了祠堂门口,手一抖,把蓑衣扔了进去,转身就跑,像身后有恶鬼追。
秦练看着长生的背影,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他又站了会儿,看见祠堂里的身影愣了愣,然后慢慢拿起蓑衣,披在身上,那蓑衣对她来说太大了,裹着她小小的身子,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
够了。
他转身离开,油纸伞遮住了他的脸,没人看见他眼底的复杂,有对这丫头的怜惜,也有对自己的无奈。他能做的,只有这点了。
祠堂里,月华抱着蓑衣,愣住了。
蓑衣是干的,还带着淡淡的干草香,是被阳光晒过的味道。
她摸了摸蓑衣的角落,指尖触到一点细微的绣痕,是个“练”字,绣得很细,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是谁的?府里谁会有绣着字的蓑衣?
她想起刚才来祠堂时,远远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穿着月白长袍,小厮撑着伞,往书房方向走,是嫡公子秦练?
不可能。
他是秦府的嫡子,高高在上,怎么会注意到她这个小丫鬟?又怎么会冒险给她送蓑衣?
或许是哪个好心的小厮,捡了主子不用的蓑衣,偷偷给她送来的吧。
月华甩了甩头,不敢再想,她怕自己会错了意,最后更失望。
她裹紧蓑衣,那股干草香混着胰子的桂香,竟让她觉得暖和了些。
膝盖还是冷,可心里却有了点暖意。
她抬起头,望着窗外的雨,心里默念:爹爹,娘,有人帮我,我会活下去的,一定会等您回来。
雨还在下,可祠堂里的那点微光,却比刚才亮了些。
月华挺直脊背,攥紧胰子,指尖又触到了蓑衣上的“练”字,心里隐隐有个念头,却没敢深究,不管是谁帮了她,她都得记住这份暖意,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