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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府规一纸呈君前,字若寒松惹揣量

    嘉靖二十三年九月初一的晨霜,把听竹院的湘妃竹裹成了白胡子老头,霜粒凝在竹梢,风一吹就簌簌落下,砸在苏月华的粗布裙摆上,凉得她刚蹲下去,膝盖就发了僵。

    她面前的木盆里泡着老姨婆的粗布褥单,褥单沾了药渍和汗味,得用皂角反复搓揉才能去味。

    井水是凌晨刚打的,冰得像刚从冰窖里舀出,她冻裂的冻疮渗着血丝,皂角水一沾,疼得指节都在颤,却不敢停,一停,张妈妈的篾条就要落下来。

    后背上的鞭伤结了深红色的痂,粗布褂子蹭过时,像有小针在扎皮肉。

    她把腰弯得更低,几乎贴在木盆上,连呼吸都放轻了,自祠堂夜罚后,她活得比影子还轻:擦廊柱时贴着墙根,怕挡了谁的路;倒净桶时算着前院丫鬟的作息,怕撞见了挨骂;连吃饭都躲在角落,几口扒完就去干活。

    只有夜深人静时,她会从枕下摸出母亲的旧手帕,帕子上绣着半朵没完成的桂花,针脚还歪歪扭扭的,指尖在粗糙的床单上轻轻描“清”“辉”二字,描到“清”字的竖钩时,总想起父亲的声音:“竖要直,像咱们苏家的骨头,就算弯了,也不能断。”

    前院“静思堂”的书房里,秦练正对着一叠糙纸出神。

    案上摊着宋拓本《宣示表》,是翰林院李学士上月送他的生辰礼,纸页泛黄,墨痕透着晋人风骨。

    他的狼毫笔悬在半空,笔尖的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黑,可目光却没落在自己的字上,反倒黏在旁边那叠草纸的“谨”字上,那是长生前日从听竹院取来的,苏月华罚抄的《秦府内规》。

    “公子,徽墨磨好了,您要再临一页吗?”

    长生端着砚台进来,砚台是端州产的,磨出的墨泛着青晕。

    他见秦练盯着草纸发愣,忍不住凑过去:“这丫头的字也就工整些,比春儿她们强点,没看出特别啊。”

    秦练没抬头,指尖轻轻拂过草纸上的“谨”字捺笔,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看这捺笔收尾,有顿挫回锋,是钟繇小楷的路子。”

    长生眯着眼看了半天,只觉得笔画收得干净,秦练又指了指“言”字的横画:“起笔藏锋,收笔回顿,是刻意练过的,寻常丫鬟连‘握笔要悬腕’都不知道,哪能写出这样的笔意?”

    他自幼跟着李学士学书,临遍晋唐名家帖,对笔锋的敏感度远超常人。

    指尖再往下移,触到“清慎勤忍”的“清”字,心里又动了,这字刻意写得粗笨,竖钩却藏着熟悉的弧度,像极了他少年时临《宣示表》的模样。

    “可牙婆说她是南边遭水灾的农户,签的死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呢。”

    长生挠了挠头,他跟着秦练五年,从没见主子对哪个下人的字这么上心。

    “农户?”

    秦练拿起一张草纸,对着晨光举起来,纸缝里沾着松烟墨的残痕,是写过好字的废纸裁成的,边缘还留着整齐的刀痕,“能临钟繇小楷的农户,会把半块‘桂馥斋’胰子藏在褥子底下?会在中秋夜躲在桂花树下写《水调歌头》?”

    他想起中秋夜的炭笔字,清隽灵秀,带着股未经雕琢的灵气;想起她打翻汤羹时,眼里满是惊慌却无半分谄媚,只死死攥着托盘不肯求饶;

    想起她雨中罚跪时,脊背挺得笔直,像株被狂风压弯却没折断的兰草,这丫头身上的矛盾感,像团缠在心头的墨,越揉越乱,她要藏拙,为何不藏得彻底些?要露功底,又为何把笔画写得这般笨拙?

    “长生,”秦练忽然开口,话到嘴边又改了口,“你去把听竹院近一月的罚抄都取来,就说前院管事要核验下人是否熟背内规,别特意提苏月华,也别惊动张妈妈。”

    他本想让长生去查她的来历,可转念就压了下去:张妈妈是母亲的陪房,最爱搬弄是非,万一知道嫡公子查一个粗使丫鬟,定会添油加醋地传到母亲耳朵里;

    再者,父亲与苏弘正的案子正紧,他若对一个“农户丫鬟”过分关注,传出去怕被人说“不分轻重”。

    倒不如从字迹里找线索,字是藏不住心事的,笔锋里的习惯,比牙婆的话更真。

    长生应了声“是”,半个时辰后就抱回一叠罚抄纸。

    大多是春儿、夏桃写的,字迹歪歪扭扭,有的还漏了字、涂了墨团;

    只有苏月华的那几张,纸糙笔劣,却没一处涂改,连标点都标得整齐。秦练一张张翻看,越看心里越惊:

    她写“月”字时,竖钩收尾会轻轻顿一下,那是父亲教他的“藏锋收笔”,说“月字要圆,收笔要稳,才像满月”;写“辉”字时,“光”旁的撇笔会带点弧度,像极了《宣示表》里“光”字的笔意,柔而不飘;甚至写最普通的“一”字,起笔时都会下意识地轻顿,再缓缓铺墨——这是长期临帖养出的肌肉记忆,不是“学过几天字”能解释的。

    “公子,这丫头的字……真有这么特别?”

    长生看着秦练指尖在草纸上划来划去,忍不住问,“您从前看李学士的字,都没这么专注过。”

    秦练放下草纸,拿起狼毫笔蘸了墨,在宣纸上写了个“清”字,笔锋运转间,竟不由自主带了点草纸上的轻扬弧度,比他平日写的更灵动些。

    他搁下笔,轻轻叹了口气:“她是在藏,把自己的功底藏在笨拙的笔画里,像把明珠埋在沙里,怕人看见,又忍不住露了点光。”

    他想起中秋夜桂花树下的场景:她蹲在阴影里,手腕微悬,炭笔落在糙纸上的声音很轻,眼里却亮得像有星光,那眼神不像个擦桌洗衣的丫鬟,倒像个在书斋里练字的小姐,对着纸笔,就能忘了周遭的所有委屈。

    正想着,外间传来小厮的通报:“公子,李学士派人送帖来了,邀您明日辰时去翰林院赏新得的《兰亭序》摹本。”

    秦练接过帖子,是洒金笺写的,字迹是李学士惯有的苍劲。

    可他的目光却又飘回那叠草纸上,落在一张纸的角落,那里有个小小的牙印,像是她写字时咬着纸角较劲,把纸边都咬得发毛,倒添了几分鲜活的憨气。

    “知道了,回复李学士,明日辰时我准时到。”

    他把帖子放在案上,手指又碰了碰那处牙印,心里的疑惑又深了一层:这丫头,到底藏着怎样的过去?

    听竹院里,苏月华对前院的这番波澜一无所知。

    她刚把洗好的褥单晾上绳,褥单沉得坠弯了竹竿,她踮着脚把边角扯平,胳膊酸得像灌了铅。

    张妈妈就叉着腰走过来,手里的篾条敲着墙角的一堆脏衣服,是前院小厮换下的粗布褂子,沾了泥和汗,堆得像座小山。

    “这些,日落前必须洗完。”

    张妈妈的三角眼扫过她冻红的手,语气冷得像霜,“洗不干净,就抱着这堆衣服在井边跪一夜,别想着偷懒,我盯着你呢!”

    春儿在一旁拧着自己的帕子,嘴角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妈妈放心,她那手笨样,洗到半夜都洗不干净。到时候饿肚子、跪井边的,都是她自己,怪不得别人。”

    月华没吭声,只是默默拿起木盆,往井边走。

    阳光透过竹叶落在她身上,暖得像层薄纱,却暖不了她冻僵的指尖,冻疮裂了口,她偷偷摸出怀里的艾草灰,是昨夜李婆子塞给她的,说“兑点温水敷上,能止痒”。

    李婆子话少,却总在她被张妈妈骂时,悄悄把干净的抹布递过来;

    在她罚跪回来时,端来一碗热米汤,这些微不足道的暖,是她在听竹院唯一的慰藉。

    她蹲在井边,往木盆里舀水,井水溅在手上,疼得她抽了口气。

    可她不敢停,只能加快搓揉的速度,日落前洗不完,真要跪一夜,她的膝盖怕是要废了。

    她不知道,前院书房里,那位嫡公子正对着她写的字反复琢磨;

    更不知道,她藏在粗笨笔画里的笔锋,早已像根细针,轻轻扎进了秦练的心里。

    秦练在书房里待了一下午,把苏月华的罚抄纸和自己少年时的临帖草稿摆在一起比对。

    越比对,心里的疑团越重:她的笔意里,既有钟繇的沉稳,又有王羲之的灵动,像是临过《宣示表》后,又练过《兰亭序》,这不是寻常私塾先生能教出来的,得是有家学传承的书香门第。

    他忽然想起父亲书房的樟木箱里,藏着一本苏弘正的旧诗稿,那是苏弘正任翰林院编修时写的,笔锋也是钟繇小楷的路子,当年父亲还指着诗稿说“苏弘正的字,有晋人风骨,可惜心术不正”。

    秦练站起身,脚都迈到了书房门口,又硬生生停住,父亲正为苏弘正的案子忙得焦头烂额,要是知道他拿“罪臣”的诗稿和一个丫鬟的字比对,定会斥他“不分忠奸,失了分寸”。

    他攥了攥拳,最终还是转身走回案前,把苏月华的罚抄纸小心叠好,放进书案最下层的抽屉里和他的《宣示表》拓本放在一起,像是藏了个不能说的秘密。

    窗外的夕阳斜进来,把宣纸上的“清”字染成了金红色。

    秦练盯着那个字,指尖轻轻碰了碰笔画,心里想:这丫头的字里,藏着的何止是笔墨功底,怕是还有一段不能对人说的故事。

    听竹院的日头渐渐西沉,苏月华终于洗完了最后一件粗布褂子。

    她拧干衣服时,胳膊抖得厉害,冻疮裂开的口子渗了血,把粗布染了个小红点。

    张妈妈走过来检查,见衣服洗得干净,没找到骂人的由头,只能悻悻地说:“明日早起,把院里的竹叶都扫了,一根都不许剩!”

    月华低低应了声“是”,拖着沉重的步子回了小屋。

    她没点灯,灯油是按人头分的,省着点用,月底才能不挨冻。

    屋里黑得快,她摸出藏在枕下的炭笔和半张草纸,借着窗外的余光,轻轻写“清”字。

    炭笔是从苏家废墟里捡的,笔芯都快磨平了,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她写着写着,炭笔“啪”地断了,断茬扎进指尖,疼得她眼眶一热。

    恍惚间,她好像又看见父亲握着她的手,教她削炭笔:“削笔要慢,笔尖要尖,像做人一样,得有锋芒,也得有分寸。”

    眼泪掉在草纸上,把“清”字的笔画晕成了黑团。

    她赶紧用袖口擦了擦泪,捡起断了的炭笔,重新写,就算笔断了,字写得丑,她也得写下去。

    这是父亲教她的,是她和苏家唯一的联系,就算藏在深宅里,也不能丢。

    窗外的竹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母亲的声音。

    月华对着草纸上歪歪的“清”字哈了口气,想暖一暖冻僵的手,却看见纸上的墨痕里,映着自己的影子,像株在石缝里钻的竹,再难,也得往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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