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三年冬月初三,一场西北风卷着雪沫子刮了半宿,听竹院的井台冻得能粘住鞋底,青石板缝里的冰碴子像碎玻璃,踩上去“咯吱”响。
苏月华攥着洗衣木槌,几乎是踉跄着逃出前院书房,方才瞥见的那个“清”字,像道惊雷炸在她心里,竖钩藏着《宣示表》特有的“稳而不滞”,捺笔收尾的顿挫像极了父亲教她时“轻顿再收”的模样,相似得让她手脚冰凉,后背却沁出了一层冷汗。
是巧合吗?
还是秦练早从她罚抄的字迹里看出了端倪,故意写“清”字试探?
她不敢深想,只觉得恐惧像冰藤蔓,缠得心脏发紧。
一路跑回听竹院,她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就被张妈妈的篾条赶着去井边洗衣,院子里堆着半人高的冬日棉服,全是前院换下的厚袄,浸了水沉得像块铅。
井水是凌晨刚打的,冰得能看见浮渣,月华的手刚伸进去,就像被无数细针扎着,疼得指节发麻。
她的冻疮早肿得像发面馒头,指关节的裂口渗着血丝,泡在井水里时,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在冰水里晕开细小的红圈。
这几日下来,伤口周围的皮肤泡得发白溃烂,连握木槌都得用布条裹着,不然木槌上的毛刺会扎进裂口里。
“这鬼天气,冻得老娘手都僵了!”
春儿一边骂骂咧咧地搓着棉袄,一边往手上哈气,哈出的白气刚飘到半空就散了,“张妈妈倒好,揣着手炉在屋里烤火吃栗子,让咱们在这儿活受罪!”
她瞥见月华裹着布条的手,嘴角撇出一抹讥讽,“某些人啊,签死契进来还当自己是大小姐,手破了就想歇着?
我娘说了,贱婢的手就是用来干活的,烂了也活该!”
月华没吭声,只是把木槌抡得更狠,她知道春儿是故意找茬,家生子总觉得比外买婢高一等,尤其见她没被张妈妈彻底收拾,心里更不服气。
她把所有力气都用在搓衣服上,让棉布摩擦的痛感盖过手上的灼痛,可额头上还是渗了冷汗,风一吹,冻得额头发紧。
“月华姐,你……你用我这块布头吧?”
夏桃的声音很小,她从怀里摸出块干净的粗布,是她攒了半个月的月钱买的,“裹厚点,能少沾点水。”
“你少假好心!”
春儿立刻打断她,手里的木槌往石台上一磕,“裹上布怎么搓得干净?
张妈妈要是发现衣服没洗透,连你一起罚!”
夏桃被她吼得瑟缩了一下,把布头往怀里塞了塞,不敢再说话,只偷偷用眼神给月华递了个歉意的示意。
月华冲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她知道夏桃性子软,护不住自己,没必要让她跟着受牵连。
只是手上的痛越来越烈,到了傍晚,指关节的裂口开始渗血,混着肥皂水,疼得她眼前阵阵发黑。
夜里回屋,寒意更重了。
下人房的窗户破了个洞,风灌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直晃。
春儿裹着厚实的棉被,睡得鼾声大作;夏桃累极了,也蜷在被子里,呼吸均匀。
只有月华,蜷缩在单薄的褥子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手上的冻疮一暖和,就开始又痒又痛,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咬皮肉,痒得她想把手指往墙上蹭,又怕弄出声响引来麻烦。
她悄悄坐起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着自己的手,肿得发亮,裂口处结着血痂,有的地方还在渗脓,模样吓人。
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手上,带来一丝短暂的温热,又很快被寒意驱散。
她想起从前在家时,每到冬天,母亲都会提前熬好冻疮膏,用蜂蜜和猪油调的,抹在手上暖暖的;
父亲的书房里,炭盆总烧得旺,松木香混着墨香,她练字久了,父亲会把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暖着,笑着说“我家华儿的手,是用来握笔的,不是用来挨冻的”。
那些温暖像遥远的星光,照得此刻的寒冷更刺骨。
她咬着唇,不敢哭出声,只能悄悄披上那件打了补丁的夹袄,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到院子里。
月色清冷,满地寒霜像撒了层盐。
风卷着雪沫子扑在脸上,冻得她一个哆嗦。
她蹲在屋檐下背风的角落,抓起一把没冻实的雪,狠狠按在红肿的手上——刺骨的冰冷瞬间压过了痒痛,她打了个寒颤,却觉得松了口气。
她就那样一遍遍用雪搓手,雪水顺着指缝往下滴,在地上冻成了小冰珠,她的指尖却渐渐麻木,连痛痒都感觉不到了。
她不知道,窗后有双眼睛正看着她的是李婆子。
李婆子今年五十八岁,虽是杂役最得老夫人看中。
她睡得浅,月华起身时她就醒了,本想装睡,却听见院子里传来搓雪的声音,忍不住凑到窗洞边看。
月光下的月华,蹲在角落里,身影单薄得像片叶子,双手埋在雪里,肩膀微微发抖。
李婆子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这丫头和老爷夫人太像了。
她想起月华被诬陷偷胰子时,明明怕得发抖,却还挺直脊背辩白;想起她挨张妈妈的打时,咬破嘴唇也没求饶;想起她平日里沉默寡言,却会悄悄帮夏桃捡起掉在地上的洗衣板。
李婆子悄悄叹了口气,从床底下摸出个粗瓷罐,罐子里是她用艾草和猪油熬的冻疮膏,是她自己做的,本想留着自己用,此刻却拿在手里,犹豫了片刻,还是起身,趁着天没亮,悄悄放在了月华的洗衣盆边。
第二天清晨,月华刚走到井边,就看见木盆旁放着个粗瓷罐,罐口用木塞堵着,上面还沾着点干了的艾草。
她愣了愣,拿起罐子,打开木塞,一股淡淡的艾草香飘出来,罐子里是半凝固的墨绿色药膏,质地粗糙,却透着股暖意。
“人老了记性差,这玩意儿找了半天才找着,都快干了。”
李婆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手里拿着扫帚,低着头扫院子,仿佛只是随口一说,“放着也是糟蹋,你要是能用,就凑合用。”
说完,她佝偻着腰,慢慢扫着地上的雪沫子,后背的补丁在晨光里格外显眼。
月华的心脏猛地一沉,又迅速涌上一股热流,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知道李婆子是故意给她的,这药膏虽不是什么名贵东西,却是她来秦府后,除了母亲的胰子,最暖的东西。
她颤抖着挖了一点药膏,抹在裂口上,清凉感瞬间覆盖了灼痛,连呼吸都顺畅了些。
之后几天,月华每晚都会偷偷抹药膏。
裂口慢慢收敛,不再渗血,痒痛也轻了许多。
她偶尔会在打水时遇见李婆子,会极快地递个感激的眼神,李婆子却总是避开,依旧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她知道,在这深宅里,太过亲近会引来麻烦,沉默的善意才最安全。
可这份短暂的暖意,很快就被打破了。
腊月初八那天,月华正在晾衣服,听见两个厨房的婆子在廊下闲谈。
一个说:“前儿个我去书房送柴火,听见王管事问长生,公子怎么总问听竹院罚抄的事?
你说,是不是哪位主子瞧上听竹院的丫鬟了?”
另一个嗤笑:“瞧上?咱们院的丫鬟都是粗使的,能入得了主子的眼?我看啊,是哪个小蹄子犯了错,主子要找她麻烦呢!”
月华的手猛地一顿,晾衣绳上的棉袄掉在地上,沾了层雪。
前院书房、罚抄……秦练果然注意到她了!
她攥紧了藏在袖袋里的胰子,指尖触到桂花纹,却再没了往日的暖意,在这秦府,嫡公子的关注不是运气,是催命符。
她想起父亲的冤案,想起母亲的嘱托,浑身发冷,比在井边洗一下午衣服还冷。
李婆子正好扫到这里,看见她发白的脸,又瞥了眼廊下的婆子,悄悄用扫帚碰了碰她的脚,低声道:“干活吧,别听旁人嚼舌根。”
月华猛地回过神,捡起地上的棉袄,重新晾上。
她知道李婆子是在提醒她,可心里的恐惧却像潮水般涌上来,秦练到底知道了多少?
他会不会查出她的身份?她的日子,怕是又要不安稳了。
寒风卷着雪沫子吹来,吹得晾衣绳上的棉袄晃悠悠的。
月华望着前院的方向,眼里满是迷茫和恐惧。
她不知道这个冬天还会有多少难关,只知道自己必须撑下去,为了父亲,为了母亲,也为了这份来之不易的、沉默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