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三年冬月十二,京城的雪粒子裹着北风,砸在听竹院的湘妃竹上,“噼啪”响得像要把竹枝敲断。
苏月华裹紧那件打了三层补丁的青布夹袄,最里面的补丁是母亲生前缝的,针脚细密,外面两层是她自己用碎布拼的,歪歪扭扭。
指尖揣在袖袋里,死死攥着半块烤红薯,红薯皮焦黑,是李婆子清晨从灶膛余烬里扒出来的,内里还带着点溏心,暖得指尖发僵,可这点暖意根本抵不住从尾椎骨往上窜的寒意。
自踏进前院“静思堂”的朱红门槛,她的心脏就像被浸了冰的绳子攥着,连呼吸都不敢放重,怕一喘气就惊动了里面那位主子。
前几日厨房婆子的闲谈还在耳边打转,像只嗡嗡的蚊子:“前院书房那位嫡公子,竟特意问王管事要听竹院的罚抄看……”
“指不定是哪个小蹄子入了主子眼,也可能是犯了错要算账呢!”
这话像根淬了冰的细针,扎得她夜夜难眠。
她总梦见秦练坐在书案后,手里捏着她罚抄的《秦府内规》,指尖点着“清慎勤忍”的“清”字,声音冷得像雪:“这字,是谁教你的?”
每次惊醒,冷汗都把粗布褥子浸出一小片湿痕,摸起来冰凉刺骨。
连在听竹院撞见穿月白色衣袍的小厮,她都要赶紧躲进墙角的阴影里,月白是秦练常穿的颜色,像道醒目的警示,提醒她藏在深宅里的秘密:她是“通敌罪臣”苏弘正的女儿,是不该活在秦府的人。
“磨磨蹭蹭的,想冻死在这儿?”
领路的小厮小禄子不耐烦地回头,他是前院二等仆役,穿的是半旧的湖蓝色绸子袄,袖口虽有补丁却浆洗得干净,比听竹院丫鬟的粗布褂子体面多了。
他瞥了眼月华裹着粗布手套的手,那手套是用夏桃给的旧布缝的,指尖磨破了,露出红肿的冻疮,上面还沾着洗不掉的皂角渍。
嘴角撇出一抹讥讽:“前院的丫鬟哪个不是手脚麻利,就你这样还能被王管事挑中,真是走了狗屎运!
王管事说了,今日书房要掸三遍灰,耽误了公子看书,张妈妈的篾条可不认人!”
月华没敢应声,只把头埋得更低,跟在小禄子身后。
书房门推开时,一股混着松烟墨、沉香与银丝炭的暖意扑面而来,暖炉里燃的是御赐的银丝炭,火星“噼啪”跳着,连烟都极少;
炉边还放着块沉香,燃出的冷香清冽,像极了父亲从前书房的气味。
她的脚步顿了顿,目光飞快扫过里间:紫檀木书案后,秦练正坐着,月白色长袍的袖口绣着暗纹竹叶,针脚是江南绣娘的手艺,他手里捏着卷书,指尖轻摩挲书页,指腹有薄茧,是常年握笔的痕迹。
书架从地抵到屋顶,书脊烫着金字,大多是秦府的珍藏,月华只敢看一眼就收回目光,最上层摆着本《诗经》,封皮是牛皮做的,和父亲书房里那本一模一样,她小时候总缠着父亲读“蒹葭苍苍”,父亲还会把她抱在膝头,指着“蒹葭”二字教她认。
她赶紧拿起墙角的鸡毛掸子,绕到离书案最远的书架旁,掸灰时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琉璃,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磨破的指尖碰到掸子木柄,冻疮裂口渗着血丝,疼得她指节发颤,却不敢停。
“公子,您要的《苏弘集》找来了。”
长生端着本蓝布封皮的书进来,脚步放得极轻,书脊上贴着张黄纸,写着“罪证”二字,是秦府记档的标记。
“书库的铜锁刚开,奴婢仔细擦过灰,您看是否合用?”
秦练“嗯”了一声,伸手接过。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捏着蓝布封面时,指尖顿了顿,这书的封皮比寻常书厚,像是缝过东西。
这本《苏弘集》是苏弘正任翰林院编修时的诗文合集,当年父亲定苏弘正“通敌”罪后,把他的著作都归为“罪证”,锁在书库最里面的铜柜里,钥匙只有父亲和他有。
秦练前几日翻书库时偶然发现,想着看看所谓“罪臣”的文笔,今日才特意取来。
月华听到“苏弘集”三个字,手里的鸡毛掸子猛地顿了一下,掸掉的灰落在手背上,她都没察觉,那是父亲的书!
当年父亲四十岁生辰,门生们凑钱刊印的,封面蓝布是母亲亲手选的“雨过天青”色,她还在布角绣过一小朵桂花,绣完沾了点父亲的桂花茶渍,留下个浅黄的小印子。
苏家被抄时,她亲眼看见官差把这本书扔进火堆,怎么会出现在秦练的书房?难道是被人从火里救出来的?
她不敢再想,只想赶紧掸完灰离开,脚下却没注意,书架底层堆着一摞旧书,是小禄子刚才随手放的,最上面几本就是长生没来得及送过去的《苏弘集》。
脚尖轻轻一碰,书“哗啦”一声掉在地上,蓝布封皮的那本正好滑到秦练脚边,布角的桂花绣和茶渍,在灯光下格外显眼。
“砰”的一声,书撞在青砖上,在寂静的书房里像炸了个响雷。
月华吓得魂飞魄散,脸瞬间惨白如纸,连嘴唇都没了血色。
她蹲下身去捡书,手指却因恐惧发抖,连书都抓不住,她忽然想起,这本书里还夹着她十岁时画的小像,画的是她和母亲在桂花树下,要是掉出来被秦练看见,一切就完了!
“怎么回事?”
秦练的声音传来,平静无波,却像块冰砸在月华心上,让她的心脏狠狠一缩。
她僵在原地,头垂得几乎埋进膝盖,手指死死攥着衣角,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丝都没察觉:“奴、奴婢知错……求公子恕罪……是奴婢笨手笨脚,没、没看见底层的书……”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仿佛已经看到张妈妈拿着篾条抽她,看到自己被发卖到千里之外的矿场,再也见不到父亲的下场。
脚步声靠近,一双青色锦缎靴子停在她面前。
靴面上绣着暗纹云纹,是江南织造局的贡品,鞋尖缀着颗小珍珠,是去年皇上赏给秦丞相的,秦练只在正式场合穿和父亲从前穿的官靴,样式几乎一样。
“抬起头来。”
秦练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没有怒意,却让月华更怕了。
月华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她慢慢抬起头,目光却死死盯着地面的青砖缝,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探究,像要把她的伪装一层层剥掉,从她粗布的衣裳,到她红肿的手,再到她藏在眼底的恐惧。
秦练看着她惨白的脸、红肿的眼尾,还有攥着衣角微微发抖的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弯腰捡起《苏弘集》,手指刚碰到书页,就顿住了。
里面有几行小楷批注,字迹极小却清秀,在“秋风起兮白云飞”这句旁,写着“秋气萧瑟,思亲之绪也”,笔锋藏着钟繇小楷特有的“稳而灵”,捺笔收尾时的轻微顿挫和他之前看到的苏月华罚抄《秦府内规》时,刻意藏拙却露出来的笔意,一模一样!
这字迹绝不是“略识几个字”的丫鬟能写的起笔藏锋、收笔回顿,是练过至少五年小楷的功底,寻常私塾先生都教不出这样的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