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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书落君拾询识字,低言“几个”藏清韵

    嘉靖二十三年冬月十二巳时,静思堂的暖炉里,银丝炭燃到第三拨,火星“噼啪”溅在炉边的沉香块上,腾起一缕清烟。

    那烟混着案上《苏弘集》的陈纸味,纸是宣德年间的连四纸,经年月久泛着浅黄,边角被人反复摩挲得发毛,漫在紫檀木书案周围。

    秦练的指腹刚落在扉页那行细楷批注上,便骤然顿住:墨色不是寻常的焦黑,是泛着温润金光的浅黄,指尖轻搓纸页,墨痕不洇不散,是需经“三漂松烟、九墨一黄”工艺调成的“浅金墨”松烟需取黄山松根,经三次水漂去杂;

    藤黄得用岭南陈年老藤,晒足百日去毒,按此比例兑成的墨,一两价抵农户半月粮,是嘉靖年间江南文房“云章阁”专供的细楷用墨,非书香世家或高官宅邸难寻。

    他抬眼时,目光已如淬了寒的刀锋,却没带半分怒意,只直扫向蹲在地上的苏月华,声音沉得像浸了雪水的棉线:“这批注的字,你看得懂?”

    他刻意绕开“是不是你写的”方才瞥见她指尖攥着粗布衣角的力道,指节泛白得几乎要嵌进布纹里,连手腕都在微颤,活像只被鹰隼盯上的灰雀,翅膀紧收着不敢展开。

    他自幼见惯了内宅丫鬟的怯懦,却没见过这般“怕到极致”的模样,逼得太紧,只会让她把自己缩成一团,连半句有用的话都问不出来。

    月华的身子骤然一颤,像被檐角垂落的冰棱砸中脊梁,连呼吸都顿了半拍。

    那批注的每一笔、每一滴墨,她都记得比自己的生辰还清楚,十二岁那年霜降,母亲咳得夜里不能卧,只能靠在床头喝苦汤,她躲在父亲书房的暖阁里翻《苏弘集》,读到“秋风起兮白云飞”时,鼻尖突然涌上母亲药汤里的杏仁苦香,眼泪啪嗒掉在书页上。

    她偷拿父亲那支“湖颖小楷笔”笔杆是湘妃竹做的,握处被父亲的手磨得发亮,蘸了父亲特意为她磨的“浅金墨”,在空白处写了批注。

    父亲后来进来,见她鼻尖沾着墨,笑着用指腹轻轻擦去:“我家华儿能懂诗里的‘思亲’,比那些只会背诗的酸秀才强多了。”

    此刻那熟悉的墨香混着书里的陈气钻进鼻腔,眼泪瞬间涌满眼眶,她慌忙咬住下唇,把呜咽死死咽回去。

    唇上旧伤的痂本就没长牢,这一咬立刻裂开,腥甜的铁锈味顺着舌尖漫到舌根,倒让她多了几分清醒。

    她的手指往袖袋里缩得更紧,粗布手套磨破的洞正好卡住红薯的焦皮,那红薯是李婆子清晨从灶膛余烬里扒出来的,皮上还带着灶灰的黑印,硌得掌心生疼,却成了她此刻唯一能抓得住的“稳”:“奴、奴婢略识几个字……就、就认得‘苏’‘月’‘华’这三个字,是娘用烧黑的柳枝在青石板上教的……娘总在灶膛余温没散时教我,说‘认得自己的名字,才不会被人唤错’……别的字、别的字都是看形状蒙的,比如‘秋’字,像左边挂着东西,右边是火,猜是‘烧东西的季节’……”

    她故意把“苏”姓拆在名字里说,既符合“略识字”的身份,又藏着不敢明说的家世;

    连“秋”字的猜测都编得贴合农户认知,可指尖攥着红薯的力道却泄了底,她怕秦练追问“清”“辉”二字,更怕提父亲教她临《宣示表》时“悬腕捻笔”的规矩,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把“懂书法”的痕迹往“母亲教识字”上靠。

    秦练的目光落在她攥着袖袋的手上,冻疮从指根肿到指尖,最严重的无名指指节泛着死白,裂口处渗着淡红血珠,沾了书页上的墨后变成深褐色,粗布手套的破洞正好露出那道最长的裂口,像道没愈合的伤疤。

    他没移开视线,反而伸手翻到《苏弘集》“秋毫无犯”的篇章,指尖点在“秋”字的撇笔上,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辩驳的笃定:“你说娘用柳枝教字,可这‘秋’字的撇笔,起笔需露锋三分,手腕悬起如握鸡蛋,指尖发力像捻绣花针;

    中段要中锋行笔,墨色需匀,不能有半点偏锋;收尾三分之二处顿笔,再带一道轻弧,这是钟繇小楷特有的‘折钗股’笔意,需每日临帖半个时辰,练满三年才能有这般稳劲。”

    他顿了顿,另一只手从案上拿起月华前日罚抄的《秦府内规》,翻到“秋毫无犯”的条目,将两本书并在一起,书页对齐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你看这两个‘秋’字,顿笔的位置都在撇笔的三分之二处,弧的弧度都是半寸,连墨色晕开的范围都差不离。

    灶膛边的青石板打滑,柳枝烧黑的笔头粗钝,怎么练得出‘中锋行笔’的匀劲?寻常农户家的妇人,连“笔分五色”焦、浓、重、淡、清都没听过,你娘倒能教出‘折钗股’的笔意?”

    他自幼跟着翰林院李学士学书,李学士曾指着《宣示表》拓本说“字是人的骨血,藏得住身份,藏不住功底”。

    眼前这丫头的字,看似笨拙,却在“秋”“清”这类需功底的字上露了底,那是常年临帖养出的肌肉记忆,比如“清”字的竖钩,需手腕先沉后提,像拎着水桶往上举,绝非“柳枝画灰”能练出来的。

    月华的脸瞬间白得像窗外的积雪,连耳尖都没了血色,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找不出像样的理由。

    她张了张嘴,想说“娘是跟着镇上落第秀才学的”,可话到嘴边,却被秦练眼中的清明堵了回去。

    他太懂书法了,她的谎话在他面前,像薄冰遇暖阳,一戳就破。

    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砸在金砖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是、是娘……娘说镇上秀才是个好人,教她写‘好看的字’时,总说‘笔要正,心才正’……她没说啥是‘笔意’,只让我多画几遍,说‘画熟了,将来被人卖了,也能在契书上认出自己的名字”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手指死死掐着掌心的红薯,红薯皮的焦渣嵌进肉里,疼得她指尖发麻,却不敢松手。

    这红薯是李婆子偷偷塞给她的,皮上还有个小小的牙印,是李婆子咬了一口确认熟没熟的,带着老人家特有的细心,是她在这深宅里唯一能摸到的“暖”,比那些漏洞百出的谎话更让她安心。

    秦练看着她这副惊慌失措到几乎崩溃的模样,指腹在“秋”字上轻轻摩挲着。

    纸页的纹路硌着指尖,他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本苏弘正的旧诗稿,诗稿上的小楷也有这般“藏锋不露”的劲。

    他看得出来,这丫头不是在撒谎成性,是在拼命藏东西,藏得连自己都快裹不住了。

    再逼问下去,她怕是要当场晕厥,反而什么都问不出;

    再者,《苏弘集》封皮上父亲用朱砂写的“罪证”二字格外扎眼,父亲正为苏弘正的案子忙得焦头烂额,若是因一个丫鬟的字迹深究,传出去倒显得他“不务正业”。

    他缓缓合起《苏弘集》,书页合上时发出“哗啦”一声轻响,惊得月华又是一缩。

    他将书放在案上,那是宣德年间的铜包木书案,案面经数十年摩挲,泛着温润的包浆,衬得蓝布封面的书更显陈旧:“罢了。地上的书捡起来,按原来的顺序放回书架第三层最左列,方才看你掸灰时,把《论语》《孟子》的顺序理得整齐,该不会忘吧?”

    这话看似寻常,却藏着两层试探:一是测她是否真的“笨手笨脚”,二是看她对书架的记忆是否细致,毕竟“记位置”的细心,和“写字不涂改”的认真,本就透着“藏拙”的痕迹。

    月华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慌忙应道:“是、奴婢记得!《论语》在最左,《孟子》挨着它,《苏弘集》放在最后……”

    她蹲下身捡书时,指尖刚触到《苏弘集》内页,就摸到一片干硬的东西,是片桂花叶,边缘卷着,还带着淡淡的桂香,是母亲当年绣封面时,从院角桂花树上摘的,落在书里没发现,如今干成了薄片。

    摸到叶子的瞬间,眼泪又涌上来,可想到父亲说的“遇事别慌,慌了就露了破绽”,又硬生生憋回去,指甲掐进掌心的红薯皮里,留下几道红印。

    她把书一本本摞好,按记忆里的顺序放回书架,目光扫过书脊上父亲写的“罪证”黄纸,心口像被细针轻轻扎了一下,父亲的诗文,怎么就成了“罪证”?

    她不敢再多看,垂着头快步退出书房,粗布裙角扫过门槛时,差点绊倒,还好扶住了门框,才没摔下去。

    刚推开那扇沉重的梨木门,凛冽的北风就裹着雪粒子劈头盖脸砸来,她这才惊觉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粗布夹袄贴在皮肤上,冻得她牙关“咯咯”打颤,连呼吸都带着白气。

    袖袋里的红薯早已凉透,硬得像块宣德年间的青砖,可她舍不得扔,那是李婆子的心意,也是她此刻唯一的“暖”。

    书房内,秦练看着她小跑着拐过回廊,粗布裙角扫过积雪,留下浅浅的印子,指节敲击《苏弘集》的节奏快了半分。

    他拿起那本罚抄本,指尖拂过“清”字的竖钩,墨色是最普通的松烟墨,纸是粗糙的草纸,可笔锋里的“挺劲”却藏不住,像极了他十五岁时临《宣示表》的模样。

    那年李学士摸着他的字说:“练儿的字有‘骨’,就是少了点‘灵’,得见多了真迹才会有。”

    他起身走到里间的书箱前,那是宣德年间的铜包木书箱,铜活是苏州“周制铜艺”的云纹锁扣,当年父亲为求这对锁扣,曾与苏州铜匠书信往来三月。

    钥匙是父亲送他的及冠礼,上面挂着个小铜铃,他特意卸了铃舌,怕惊扰书里的旧籍。

    打开书箱时,一股陈年的樟木香气飘出,他将《苏弘集》放在最底层,压在一本宋刻本《论语》下,那本《论语》上有父亲的批注,字迹刚劲,却在“仁者爱人”旁写了句“苏弘正曾言此句,今思之,未必全错”,是父亲少有的对“罪臣”的软语。

    再回到书案前,他拉开最下层的抽屉,将罚抄本与李学士所赠的《宣示表》拓本放在一起。

    拓本是淳化阁帖的翻刻本,纸是澄心堂纸,墨是徽墨,与月华的草纸松烟墨天差地别,可“清”字的竖钩神韵,却有七分相似。

    他指尖在拓本的“清”字上轻轻描摹,忽然想起李学士说的“字如其人,藏得住笔画,藏不住风骨”

    那个缩在粗布夹袄里的小丫鬟,连哭都不敢出声,却在字里藏着这般硬气,倒比许多只会耍嘴皮子的世家子弟还强。

    他没打算立刻追查,却把这份疑影埋在了心里,像埋下一颗裹了湿泥的种子,这丫头像颗藏在沙砾里的珍珠,粗布是沙,恐惧是壳,可笔尖漏出的那点灵气,还有摸到桂花叶时的微怔,都让他忍不住想知道:沙砾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过往?是家道中落的书香女,还是与苏弘正有关的故人之后?

    而听竹院的小屋里,月华反手闩上门,顺着门板滑坐到地上,终于敢松开捂着嘴的手,无声地痛哭起来。

    眼泪砸在冰凉的青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她却顾不上擦。

    袖袋里的红薯硌得肋骨生疼,她摸出来一看,红薯上的牙印还在,像个小小的暖痕;指尖又摸到那片桂花叶,干硬的叶子边缘刮着掌心,却带着母亲的气息。

    窗台上,那盆她偷偷种的薄荷冻得蔫蔫的,叶子却还带着点绿,是她从苏家废墟里挖来的,当年母亲总说“薄荷性凉,夏天煮水喝能解暑”,她一直小心养着,像养着自己仅存的一点念想。

    她把红薯抱在怀里,眼泪慢慢止住,李婆子的牙印、薄荷的绿、母亲的桂花叶,还有父亲教她写的“清”字,这些细碎的暖,像炭火余烬,虽不旺,却能让她撑过这寒夜。

    她知道秦练的疑心没消,往后得更小心:擦灰时要故意慢半拍,偶尔碰掉个小物件;写字时要把“藏锋”改成“露锋”,多留几个涂改的墨团;连说话都要多带点“笨嘴拙舌”的样子,比如把“秋”说成“烧东西的季节”,把“月”说成“圆的东西”。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竹枝被压得弯下腰,却没断,那是听竹院的湘妃竹,母亲当年说“竹有节,雪压不折,人也该这样”。

    月华摸着怀里的红薯,深吸一口气,把红薯和桂花叶重新塞进袖袋。

    再冷,再难,她也要像这竹、这薄荷一样,活下去,等父亲沉冤得雪的那天。

    而书房里,秦练对着案上的《宣示表》拓本出神,烛火跳动,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苏弘集》的封面上。

    他指尖沾了点残墨,在纸上轻轻画了个“月”字,先画个圈,再从圈底拉道竖,像极了月华说的“娘教的月亮”。

    他忽然想,下回再见到她,或许该问问:“你娘教你写‘月’字时,有没有说过,这字像不像夜里挂在竹枝上的月亮?”

    他想知道,那个能教出“秋”字笔意的母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又藏着怎样的、与苏弘正有关的故事。

    案上的沉香还在燃,清烟袅袅,绕着拓本上的“清”字,像把两人的命运,悄悄缠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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