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三年冬月十三,听竹院的夜寒得钻骨,窗纸破洞漏进的风裹着雪沫,在屋里打着旋儿,把墙角那盆薄荷冻得蔫蔫的。
春儿揣着前院小厮小禄子刚透的话“昨儿公子特意问起苏月华,还拿着她罚抄的纸看了好一会儿”脚踩在冻硬的土地上,心里的妒火像被添了干柴,“噌”地窜到嗓子眼。
她早瞧不惯苏月华,凭什么一个外乡来的粗使丫头,能被嫡公子另眼相看?
自己娘是厨房帮厨,在府里算半个老人,她求了娘好几次想往前院当差,都被管事嬷嬷以“手脚毛躁”驳回,可苏月华这闷葫芦,竟能凭“掸灰”凑到公子跟前,这口气她咽不下。
“春儿姐,真要这么做?万一被张妈妈知道……”
跟在她身后的小丫鬟怯生生拉了拉她的衣袖,目光瞟向月华的屋门,透着几分犹豫。
“知道又怎样?”
春儿冷笑一声,扯了扯领口的兔毛,那是她娘从厨房淘汰的旧袄上拆的,虽掉了些毛茬,却比粗布暖得多,“我不过是‘手滑’碰倒了水盆,难不成她还能去公子面前告状?一个签死契的丫鬟,主子们哪会当真听她的?”
她说着,抬手推开了月华的屋门,“哐当”一声响震得窗棂都颤,把屋里正发呆的月华吓了一跳。
月华刚把母亲留下的桂花胰子裹进旧手帕,那是她从苏家带出来的唯一念想,听见门响,慌忙把胰子往袖袋最深处塞。
“哟,这不是咱们院的‘贵人’吗?”
春儿扭着腰走进来,手里捏着油纸包,芝麻糖的甜香瞬间漫满小屋,是前院张嬷嬷赏的,她故意把纸包捏得“哗啦”响,“刚从哪儿回来?
莫不是去前院伺候公子,得了什么好赏?瞧你这屋连点炭火都没有,也配跟主子沾边?”
月华垂着头,手指绞着衣角上的补丁,那是母亲生前缝的,针脚细密得能数清,“春儿姐姐说笑了,我只是去前院掸灰,没见着公子。”
“没见着?”
春儿嗤笑一声,突然上前一步,目光像钩子似的扫过月华的手,那双手裹着破手套,冻疮红肿得像发面馒头,却还是藏不住指节的秀气,“小禄子都看见了!公子拿着你罚抄的《秦府内规》,翻来覆去看那‘清’字!
你当我不知道?
你就是想靠那手字讨主子喜欢,攀高枝儿当通房!
可惜啊,主子们瞧不上你这粗笨模样!”
同屋的夏桃从帐子里探出头,手指紧紧攥着粗布床单,小声替月华辩解:“春儿姐,月华姐就是干杂活,没别的心思……”
“你闭嘴!”
春儿猛地回头瞪她,声音尖得像篾条抽人,“你一个刚进府的丫头,懂什么规矩?少替旁人出头,小心我让我娘在厨房给你穿小鞋!”
夏桃被她吼得一哆嗦,赶紧缩回帐子,肩膀还在微微发抖,她知道春儿娘在厨房有体面,真要刁难她,往后连热饭都吃不上。
春儿的目光又落回月华的床铺上,那床旧棉被虽薄,却叠得方方正正,被角还压着块磨平的青石板,是月华怕夜里风大吹乱特意压的。
她心里的恶意更甚,故意转身去够桌上的芝麻糖,胳膊肘却“咚”地狠狠撞在桌沿上,桌上那盆冷水,是月华早上从井里打的,本想晚上擦身子用,天太冷一直没舍得倒,此刻满当当的,水面还浮着层细冰碴。
“哎呀!”
春儿惊呼一声,身子故意往前晃了晃,手看似无意地往水盆边一推。
水盆“哗啦”倾斜,大半盆冰冷刺骨的水精准地泼在棉被正中央!
水瞬间渗进棉絮,把被子泡得沉甸甸的,顺着床板往下淌,连月华放在床脚的布鞋都浸得透湿,鞋面的补丁吸了水,皱成一团。
“我的手怎么这么笨!”
春儿捂着脸装模作样地叹气,眼角却偷偷瞟着月华的反应,满是幸灾乐祸,“月华妹妹,对不住啊!不过你也别心疼,说不定哪天公子瞧上你,让你去前院耳房睡,哪还需要这破被子?”
她说完,抓起油纸包,带着两个丫鬟扬长而去,出门时还故意踹了下门槛,留下“哐当”一声脆响,像在嘲讽月华的狼狈。
月华僵在原地,指尖碰了碰湿透的棉被,冰寒顺着指缝往骨头里钻,冻疮被寒气一激,疼得她指节发颤。
她没哭,只是觉得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带着疼,这床被子是她进府时带来的,虽旧却暖和,如今湿了,夜里怕是要冻僵。
“月华姐……”夏桃掀开帐子,看着那摊狼藉,眼圈都红了,“我、我把我的被子分你一半吧!我盖半床,你盖半床,总比冻着强!”
“不行。”
月华摇了摇头,声音轻却坚定,“你的被子才二斤棉,分我一半,咱俩都得冻病。
明天要洗前院三十件棉衣,张妈妈说了,少一件扣五十文月钱,咱们俩的月钱加起来都不够扣。”
她顿了顿,忽然想起李婆子的灶房,灶房夜里总有灶灰余温,或许能把被子烘得半干。
她对夏桃说了句“你先睡,我去去就回”,便弯腰抱起湿透的棉被。
棉被吸了水,沉得像块铅,她只能半拖半抱,胳膊被勒得生疼,冻疮的裂口又渗出血来,染红了粗布被面。
院里的雪没化,踩在脚下“咯吱”响,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她却没停,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灶房走。
灶房后门虚掩着,透出微弱的光。
李婆子正坐在灶边缝补旧棉袄,手里的针线在油灯下穿梭。
见月华抱着湿棉被来,她愣了一下,随即放下针线,没多问,只是把灶膛里的余烬扒开,露出还泛着暗红的灶灰:“把被子铺在灶台上,离火远点,别烧着布。灶灰余温能烘,明早能半干,凑活着能盖。”
月华点点头,眼眶发热,李婆子总这样,不多说却总帮她。
她小心翼翼地把棉被铺在灶台上,灶灰的暖意透过粗布被面传上来,冻僵的手指终于有了点知觉。
李婆子递给她一碗热水:“喝了暖身子,别在这儿守着,灶房风大,冻出病来不值当。”
“谢谢李婆婆。”
月华接过碗,热水烫得她手心发疼,却顺着喉咙暖到了心里。
她守了半个时辰,见棉被外层的水迹浅了些,才小心地把被子折好,抱回小屋。
回到屋时,夏桃已经睡熟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月华把半干的棉被铺在床上,又找了些干稻草垫在下面,稻草能隔点潮气,虽然还是冷,却比湿着强太多。
她躺在上面,浑身依旧冻得发抖,却比之前安心了些,至少明天能有被子盖,能按时上工,不会被张妈妈挑错。
天刚亮,月华就起了。
她把棉被晾在院里的竹枝上,霜花落在被面上,白花花的,却比昨晚好多了。
她用冷水洗了把脸,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冷颤,却也驱散了残留的困意。
袖袋里的桂花胰子还在,她摸了摸,桂香淡淡的,像母亲在身边似的。
走到井边时,春儿正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个白面馒头,是她娘从厨房偷偷拿的,见月华来,故意提高声音:“哟,这不是‘想攀高枝’的月华妹妹吗?昨晚没冻着吧?
我还以为你早被主子叫去前院享福了,怎么还来干打水的粗活?”
周围的丫鬟都停下手里的活,眼神里带着好奇和讥讽,有两个还跟着笑了起来。
月华没吭声,只是弯腰去搬水桶。
井绳冰得像铁,勒得她的手生疼,冻疮裂开的口子又渗了血,染红了井绳,可她的脊背挺得笔直,一下一下,稳稳地把水桶拉了上来。
春儿还想说什么,却见月华连头都没抬,仿佛她的嘲讽只是耳边风,心里更气,却也没敢再过分,她怕月华真急了,闹到张妈妈那里,虽说张妈妈平时偏向她,可真要是“故意损坏他人衣物”,也得挨顿骂。
而前院书房里,秦练刚翻开《苏弘集》,他想起月华那双红肿的手,还有她写“清”字时藏不住的笔意,对长生似不经意地问:“听竹院的苏月华,今日可有异样?”
长生愣了一下,随即回道:“回公子,方才路过井边,见她在打水,和往常一样,就是手看着比昨日更红了些。”
秦练“嗯”了一声,合上了《苏弘集》。
他看着窗外飘落的雪,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丝说不清的滋味,这个总把自己藏得很严的丫头,手里握着的,似乎不只是粗活和冻疮,还有些没说出口的故事。
月华站在井边,把水桶里的水倒进木盆,水花溅在手上,冰凉的,却没让她退缩。
她知道,春儿的刁难不会停,秦练的怀疑也没消,可她不能怕,袖袋里的桂花胰子是对母亲的念想,父亲的冤屈还没洗,她得撑下去,像院里的竹枝一样,哪怕被雪压弯,也不能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