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轩的西厢房,门轴发出干涩沉闷的“吱呀”声,如同垂死之人的叹息,缓缓在苏月华身后合拢。
最后一丝天光被厚重的门板隔绝,浓重的、混合着陈旧木料、淡淡霉味和一种奇异冷香的空气,如同黏稠的胶质,瞬间包裹了她,沉重得令人窒息。
房间比听雪小筑的正房小上许多,陈设却截然不同。没有破败和尘埃,反而有种被时光遗忘的、过于刻板的整洁。一架简单的榆木床榻靠墙放着,铺着半旧的青布褥子,冰凉而硬实。
临窗一张小小的梳妆台,铜镜模糊,边缘锈蚀,台上空空荡荡,只放着一个缺口的粗陶碗,里面清水养着那截来自四公子秦砚的红梅枝,花苞依旧紧实,在昏暗中泛着幽微的光。墙角立着一个半旧的衣橱,门扇紧闭。
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中央——那里特意腾出了一小块空地,安置着一张黑漆小几。
几上,那株青玉缠枝莲纹瓶中的寒兰被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最中心的位置。
莹白的花瓣在从窗纸透进的惨淡光线下,散发着清冷孤高的微光,那缕奇异的冷香在此处似乎变得更加清晰,执拗地对抗着屋内沉滞的气息。
这就是她的新囚笼。比听雪小筑更精致,也更令人窒息。
“花在人在。”
“花亡人亡。”
秦练那虚弱却斩钉截铁、带着凛冽杀意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枷锁,在她踏入这房间的瞬间,便重重地铐在了她的脖颈上。
她被正式地、无情地捆绑在了这株花上,成了它活生生的附属品,也成了秦练对抗痛苦和未知风险的一道脆弱屏障。
门外隐约传来落锁的轻微“咔哒”声。很轻,却像重锤砸在她的心上。
她猛地回头,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心脏骤然缩紧。果然……连最基本的自由都没有了。
她缓缓走到房间中央,目光落在青玉瓶中的寒兰上。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冰凉剔透的瓶身,触感温润,却带着千斤重压。
这抹清冷的生机,既是她此刻的保命符,也是悬顶的利剑。它维系着秦练那不可预测的需求,也招致着林氏等人更深的忌惮和杀机。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深入骨髓的孤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床沿,蜷缩起身体。
窗外,暴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只剩下屋檐滴水单调而冰冷的“滴答”声,敲打在死寂的夜里,更衬得这方寸之地的空旷与绝望。
这一夜,苏月华在冰冷和警觉中辗转反侧。每一次屋檐滴水,每一次夜风拂过窗棂,都会让她惊悸而起,疑为索命的脚步。直到天光微熹,才在极度的疲惫中昏沉过去。
然而,短暂的睡眠并未带来安宁。
无数光怪陆离的噩梦纠缠着她——父亲浑身是血地呼喊,母亲温柔的脸庞破碎成片,沈姨娘在黑暗中无声垂泪,秦练赤红的眼睛充满暴戾的迁怒,林氏冰冷怨毒的笑容如同毒蛇……最后,所有画面都碎裂开来,凝聚成那方冰冷的“芷兰”小印,带着血光,向她当头砸下!
她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心脏狂跳,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窗外天色依旧阴沉,如同她此刻晦暗的心境。
“吱呀”一声,门被从外面推开。没有敲门,没有询问,如同打开一间货仓。
青黛端着一个黑漆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碗清粥,几样小菜,比在听雪小筑时更加精致些,却依旧透着一股冰冷的程式化。
她的脸色依旧憔悴,眼神却比昨日多了一丝复杂的凝重。她将托盘放在小几上,目光飞快地扫过寒兰,见它安然无恙,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吃完早饭,开始抄录。”
青黛的声音不高,带着公事公办的刻板,却又不像周砚那般充满审视,反而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疲惫,“笔墨纸砚在梳妆台抽屉里。三公子吩咐,今日起,加抄《心经》五十遍,为你……也为公子祈福消业。”
祈福消业?苏月华心中冷笑。
只怕是消弭她这个“晦气”带来的业障吧。她默默点头,没有言语。
青黛似乎想说什么,目光扫过门外,又咽了回去,只低声道:“没事不要出门。需要什么,告诉我。”
说完,便转身离开,门再次被轻轻带上,落锁声依旧清晰。
囚徒的待遇,一览无余。
苏月华默默地吃完冰冷的早饭。食物精致,却味同嚼蜡。她走到梳妆台前,拉开抽屉。
里面果然放着崭新的宣纸、毛笔和墨锭,并非听雪小筑箱子里那些旧物。她铺开纸,研好墨,提起笔。
《女诫》、《内训》、《列女传》……如今又加上了《心经》。
那些束缚、规训、祈求安宁的文字,从她笔下工整地流出,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浇筑她囚笼的栅栏。
手腕机械地运动着,心神却紧绷如弦,时刻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漱玉轩的气氛明显不同以往。外间周砚似乎被限制了活动,很少听到他的声音。
内间大部分时间依旧死寂,但偶尔会传来极其压抑的、仿佛忍受着极大痛苦的闷哼声,以及青黛低柔焦急的劝慰。秦练的病情显然并未好转,甚至可能更糟。
每一次内间传来异响,苏月华的心都会随之揪紧。她怕他突然死去,那“花亡人亡”的诅咒会立刻应验。
她又怕他好转,自己这“药引”的作用消失,会立刻被林氏撕碎。这种矛盾的心理,如同两只手反复撕扯着她的神经。
午后,窗外的天色稍稍亮了一些,但依旧阴沉。
苏月华抄经抄得手腕酸麻,便停下笔,走到窗边,下意识地想推开窗透透气。
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窗棂,院中假山后,两个正在修剪枯枝的婆子低低的交谈声,便随着冷风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
“……真是邪门了……自从那一位住进来,三公子这病不但没好,反而……”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没听见三公子发的狠话?那位的命现在金贵着呢,跟那盆宝贝花拴在一起!”
“哼!什么金贵!分明是妖孽!要不是她冲撞了,三公子能吐那么多血?大夫人昨儿个脸都气青了!”
“可不是吗!我听说啊,大夫人已经派人去城外白云观请张真人了,说要好好做一场法事,驱驱这院里的邪祟晦气!”
“早该如此了!只是……三公子那边能答应?”
“由得他不答应?这次可是吐血昏死!再这么下去……侯爷那边怕是都要惊动了!再说了,张真人法力高深,说不定真能找出那晦气的根源……”
声音渐渐远去,后面的话听不真切了。
苏月华的手指僵在窗棂上,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
请道士做法事?驱邪祟晦气?根源?!
这指向再明显不过!林氏这是要将“妖孽祸主”的罪名彻底扣死在她头上!
只要道士“认定”她是晦气根源,就算有秦练“花在人在”的话,林氏也有一万种方法让她“意外”身亡,连同那株花一起“不幸”毁灭!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猛地后退几步,跌坐在冰冷的床沿上,浑身发冷。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
可是,她能怎么办?被锁在这西厢房里,如同瓮中之鳖!求救?向谁求救?秦练自身难保,且心思难测。
四公子秦砚?那日梅林相助已是意外,他一个体弱多病的公子,如何能与掌家的林氏抗衡?青黛?她似乎心存善意,但地位卑微,自身难保……
无力的绝望感再次袭来。
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门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
这一次,脚步声沉稳而熟悉,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径直停在了西厢房门外。
是秦练?!
苏月华的心脏猛地一跳,瞬间绷紧了全身的神经!他怎么会亲自过来?!他的身体能下床了?
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声响传来。门被推开。
秦练站在门口。
他依旧穿着寝衣,外头随意披着一件墨色的长袍,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没有丝毫血色,整个人清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倚着门框才能勉强站稳。
然而,那双深陷的、布满血丝的眼眸,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病态的、偏执的锐光,如同暗夜中濒死的困兽,死死地盯住了房间里的苏月华——更准确地说,是盯住了小几上那株寒兰。
他的目光贪婪地汲取着那抹莹白,呼吸略显急促,仿佛那清冷的幽香是他唯一的续命丹药。
青黛紧张地跟在他身后,想要搀扶,却被他极其不耐地挥手避开。
“都出去。”
他的声音沙哑破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目光却未曾离开那株寒兰分毫。
青黛担忧地看了苏月华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头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落锁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将她和秦练单独锁在了这间狭小的西厢房里!
苏月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下意识地后退,脊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他要做什么?!
秦练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恐惧,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株寒兰吸引了。
他极其艰难地、一步一步地挪到小几前,伸出那瘦削苍白、微微颤抖的手,指尖极其轻柔地、近乎贪婪地抚摸着寒兰那莹润微凉的花瓣,闭合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冷香彻底吸入肺腑,融入骨血。
那神情,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依赖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
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目光终于从花上移开,落在了缩在墙角的苏月华身上。
那目光依旧锐利,却褪去了一些之前的暴戾,多了几分审视和一种……极其复杂的探究。
“你……”
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过来。”
苏月华浑身一颤,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缓缓挪动脚步,走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垂着头,不敢看他。
“抬起头。”
他的命令带着一丝不耐。
苏月华艰难地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痛苦与偏执的眼眸中。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仔细逡巡,仿佛要透过皮囊,看清里面所有的秘密。
那审视让她如芒在背,每一秒都如同煎熬。
“这花……你照料得不错。”
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语气听不出喜怒。
苏月华不知如何回应,只能低声道:“奴婢……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
秦练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配着他苍白的脸色,显得格外诡异,“你的‘分内’,就是把它和你的命……捆在一起。”
苏月华的心猛地一沉。
他缓缓向前倾身,靠近她。那股混合着血腥味、苦药味和他身上清冽气息的压迫感瞬间扑面而来。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的嘶语,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寒意,敲打在苏月华的心上:
“所以……给我牢牢记住……”
“你的眼睛,只能看着它。”
“你的手,只能伺候它。”
“你的心思,只能用在它身上。”
“若是它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他顿了顿,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骤然迸射出骇人的厉芒,如同淬毒的冰棱,直直刺入苏月华的眼底,“我会让你……比死更难受。”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慢,极轻,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残忍和绝对掌控的冰冷。
苏月华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冻结了,连牙齿都控制不住地微微打颤。她毫不怀疑他的话。
这个男人,在极致的痛苦和偏执下,什么都做得出来。
看着她吓得血色尽失的脸,秦练似乎满意了。
他直起身,又深深看了一眼那株寒兰,仿佛从中汲取了某种力量,这才转身,极其艰难地、一步一步地挪向门口。
打开门,青黛立刻迎上来搀扶。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留下苏月华独自一人,僵立在冰冷的西厢房里,如同被遗弃在冰天雪地之中,从头到脚,一片冰凉。
恐惧尚未散去,门外走廊上,却又传来了另一个温和清润、与此地格格不入的声音。
“三哥?你怎下床了?太医嘱咐需静养。”
是四公子秦砚。
“无碍。”
秦练冰冷沙哑的声音回应道,带着明显的疏离。
“我新得了一方古墨,想着三哥或可用以解闷……”秦砚的声音依旧温和,却似乎被秦练不耐烦地打断。
“不必。我没那份闲心。”
脚步声远去,是秦练离开了。
门外安静了片刻。
随即,轻轻的叩门声响起。
“苏姑娘?”
是秦砚的声音,隔着门板,温和地响起,“可在里面?我方才见小厮搬东西,似是遗漏了一卷手抄的《金刚经》在妆奁抽屉底层,或可助你静心抄录,若有暇……可愿一看?”
他的声音温和有礼,如同暖流拂过冰面。
苏月华却僵在原地,心跳如鼓!
《金刚经》?妆奁抽屉底层?她早上打开抽屉时,分明只有纸笔,哪里有什么经卷!
这是……借口?他是有话要说?还是……想传递什么信息?!
巨大的意外和警惕瞬间攫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