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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经卷微光

    西厢房沉重的木门在秦练离去后,仿佛吸走了屋内所有的空气,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那缕寒兰清冷执拗的幽香。

    苏月华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秦练那双布满血丝、充满偏执与残忍威胁的眼眸,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她脑海里,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战栗。

    “比死更难受”。

    这几个字如同冰锥,反复穿刺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她知道,那不是虚言。

    在这个男人痛苦而扭曲的世界里,她和她照料的花,早已不再是独立的生命,而是成了他续命或发泄的器物,生死皆系于他一念之间。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彻底吞没。

    被锁在这精致的囚笼里,外面是虎视眈眈的林氏和即将到来的“驱邪”法事,内里是阴晴不定、濒临崩溃的秦练……她仿佛看到四面八方都是铜墙铁壁,正在无声地向内挤压,要将她碾成齑粉。

    就在这无边的黑暗中,门外廊下,那温和清润的声音,如同投入古井的一颗微小石子,虽然轻,却真切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苏姑娘?可在里面?”

    是四公子秦砚。

    苏月华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抬头,死死盯住房门,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他怎么又回来了?!

    方才他与秦练的对话清晰在耳——那卷所谓的《金刚经》根本子虚乌有!妆奁抽屉里除了纸笔空空如也!这是个借口!一个蹩脚却大胆的借口!

    他想做什么?!

    在秦练刚刚发出死亡威胁、林氏磨刀霍霍的当下,他竟敢去而复返,找一个如此容易被戳破的借口来叩她的门?!

    巨大的意外和更深的警惕瞬间攫住了她!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成冰。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丝毫声响,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一点动静就会引来灭顶之灾。

    门外的秦砚似乎并不意外于内的沉默。

    他静立了片刻,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门板,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仿佛洞悉了她所有的恐惧与挣扎:“经卷……或许记错了。只是风雪欲来,望自珍重。”

    风雪欲来……望自珍重……

    这八个字,如同带着某种神秘的谶语,轻轻敲打在苏月华的心上。他是在提醒她林氏请道士的事情?他……知道她的处境?

    脚步声轻轻响起,渐行渐远。他走了。

    苏月华却依旧僵在原地,浑身冰冷,心跳如擂鼓。巨大的困惑压过了恐惧。秦砚……他到底想做什么?

    一次次看似偶然的相助,一次次温和却意有所指的话语……他在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是单纯的善意?还是另有所图?

    她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扑到门边,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门板上,仔细倾听外面的动静。

    确认廊下再无一人,只有远处隐约的风声和更漏单调的滴答声。

    巨大的空虚和更深的茫然席卷了她。她缓缓转过身,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梳妆台。鬼使神差地,她走了过去,再次拉开了那个抽屉。

    里面依旧只有崭新的宣纸、毛笔和墨锭,摆放得整整齐齐,空空荡荡。

    哪里有什么《金刚经》?

    她失望地正要合上抽屉,指尖却无意中碰到了抽屉最内侧的底板。那里……似乎有一处极轻微的、不同于周围的凹凸感?

    她的心猛地一跳!一个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她颤抖着手,仔细地摸索着那块底板。

    果然!在靠近最里侧、极其隐蔽的角落,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木板似乎微微松动,与周围有着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

    难道……

    她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裂!她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抠住那极细微的缝隙,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撬动——

    “咔。”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脆响。那块小小的木板竟然被她撬了起来!下面,露出了一个隐藏得极好的、只有拇指大小的浅坑!

    而就在那浅坑之中,静静地躺着一卷被仔细卷起、用细细丝线捆扎的……纸卷!

    苏月华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一股电流瞬间窜遍全身!血液轰然冲上头顶!

    真的有!

    他说的……竟然是真的?!不!这不是他说的那卷!这是他早就秘密放置在这里的!方才那番话,根本不是在找借口,而是在……提醒她!指引她!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希望与恐惧的战栗,让她浑身都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她伸出颤抖得如同秋风落叶般的手,极其小心地、如同触碰易碎的梦境般,将那个小小的纸卷从隐藏的浅坑中取了出来。

    丝线解开。纸卷缓缓展开。

    并非什么《金刚经》。

    纸张是普通的宣纸,上面用工整却略显急促的蝇头小楷,写满了字。

    而当苏月华的目光落在那些字迹上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呼吸瞬间停滞!

    那上面记录的,根本不是什么佛经!而是一份……名单!

    一份夹杂着简短标注、日期和地点的……疑似与当年某些事件有关的联系人名单!还有一些零碎的、看似不相关的物品名称和代号!

    更让她心惊肉跳的是,在名单的末尾,寥寥数笔,勾勒出了一个极其简易的、似乎代表着某种信物或印记的图案轮廓——那形态,那线条……竟然与她怀中那方“芷兰”白玉小印,有着惊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似!

    虽然只是草图,缺乏细节,但那种神韵和基本的构图……苏月华绝不会认错!

    轰——!!!

    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秦砚!

    他竟然知道!

    他竟然知道“芷兰”印记!

    他甚至可能知道这印记背后所隐藏的秘密!所以他才会在梅林赠梅,所以他才会在此刻,用这种隐秘到极致的方式,将这份可能至关重要的名单传递给她!

    他是什么时候放入的?他如何能在这被林氏和秦练严密监控的漱玉轩来去自如?他为什么要冒如此巨大的风险帮她?这份名单又到底意味着什么?!

    无数疑问如同海啸般在她脑海中疯狂冲撞!恐惧、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绝处逢生的微弱希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彻底撕裂!

    她死死攥着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纸卷,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都浑然不觉。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

    就在这时——

    “砰!砰!砰!”

    沉重而粗暴的砸门声,如同惊雷般骤然在死寂的西厢房外炸响!伴随着婆子粗嘎凶狠的呵斥:

    “开门!快开门!大夫人有令!搜查邪祟之物!任何人不得阻拦!”

    林氏的人来了!

    这么快?!就在秦砚刚离开之后?!

    苏月华吓得魂飞魄散!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惊恐让她几乎窒息!她手忙脚乱地想要将纸卷塞回隐藏处,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门外的砸门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伴随着钥匙粗暴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

    怎么办?!怎么办?!

    一旦被搜出这张纸卷,她就彻底完了!秦砚也会被拖下水!所有的秘密都将暴露无遗!

    极致的恐惧反而激发了她最后的急智!她的目光猛地扫过梳妆台上那摞抄写《心经》的宣纸!最上面几张已经被她写满了工整的簪花小楷!

    电光石火间,她做出了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决定!

    她猛地将那张写满名单的纸卷揉成一团,塞进嘴里,拼命地往下吞咽!

    纸张粗糙的边缘刮过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刺痛和干呕的冲动,但她死死捂住嘴,用尽全身力气,硬生生将那团纸咽了下去!

    几乎就在同时——

    “哐当!”一声巨响!

    房门被粗暴地撞开!三个身材粗壮、面色冷厉的婆子如同凶神恶煞般冲了进来!

    为首的那个,正是常嬷嬷的心腹,三角眼里闪烁着兴奋而残忍的光芒!

    她们的目光像鹰隼一样,瞬间扫过整个房间,最后死死钉在正伏在梳妆台前、剧烈咳嗽、脸色涨得通红、眼角逼出生理性泪水的苏月华身上!

    “你在干什么?!”

    为首的婆子厉声喝道,几步冲上前,一把揪住苏月华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

    “奴……奴婢……咳咳……呛……呛到了……”苏月华泪眼婆娑,痛苦地指着喉咙,咳嗽得撕心裂肺,一副险些被噎死的模样。

    那婆子狐疑地打量着她,又扫了一眼梳妆台上摊开的宣纸和笔墨,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猛地将她推开:“搜!给我仔细搜!任何角落都不许放过!特别是经书纸张之类的东西!”

    另外两个婆子如同饿狼扑食,立刻开始翻箱倒柜!床铺被掀开,被褥被撕扯,衣橱里的衣物被粗暴地拉扯出来扔了一地!

    梳妆台的抽屉被整个拉出,里面的纸笔被胡乱翻检!

    苏月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死死盯着那个被拉出的抽屉,生怕她们发现那个小小的暗格!

    幸运的是,那暗格极其隐蔽,木板也已经盖回原处,婆子们粗手粗脚,并未察觉。

    她的目光又飞快地扫过小几上的青玉寒兰。

    一个婆子正粗鲁地检查小几底下,险些碰倒玉瓶,吓得苏月华差点惊叫出声!幸好那婆子只是随手一摸便转向别处。

    搜查进行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屋内被翻得一片狼藉,比听雪小筑那次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个婆子显然一无所获,脸色越来越难看。

    “嬷嬷……没有……”一个婆子低声道。

    为首的婆子脸色铁青,目光阴鸷地再次扫过咳嗽稍稍平复、依旧“惊魂未定”的苏月华,又看了看那株安然无恙的寒兰,最终只能不甘地咬牙:“走!”

    三人骂骂咧咧地退了出去,房门再次被重重关上,落锁声如同敲打在苏月华的心上。

    直到脚步声彻底远去,苏月华才如同虚脱般,沿着梳妆台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后背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

    喉咙里那团纸的异物感依旧鲜明,带来阵阵恶心和刺痛。

    她成功了。

    她暂时躲过了一劫。

    但恐惧并未散去,反而更加深沉。

    林氏的行动如此迅速而粗暴,显然已经迫不及待要动手了!那道士……恐怕很快就会到来!

    她的目光落在地上被翻乱的杂物中,一套半旧的、颜色黯淡的粗布丫鬟服饰被扔在那里。

    那是方才婆子们从衣橱里扯出来的,似乎是青黛为她准备的替换衣物。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爬上心头。

    不能再等了。

    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

    她必须主动出击!必须在法事之前,弄清楚一些事情!而机会……或许就在眼前。

    她挣扎着爬起来,走到门边,再次将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夜色已深,廊下寂静无声,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漱玉轩主院的、压抑的咳嗽和细微的动静。

    秦练……似乎又发作了。青黛和丫鬟们大概都围在那里。

    时机……或许就是现在!

    她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她快速走到那堆衣物前,捡起那套粗布丫鬟服饰,迅速换下身上略显扎眼的棉裙。

    然后又从梳妆台上拿起那支秃头的毛笔,就着残墨,胡乱在自己脸上涂抹了几道灰迹,将头发也扯得更加散乱些。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窗边。西厢房的窗户并未被钉死,只是从内插着。她颤抖着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拔开插销。

    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夜风瞬间涌入。

    窗外是漱玉轩的后院,假山嶙峋,树木光秃,在惨淡的月色下投下幢幢鬼影。远处有巡夜婆子灯笼的光晕在移动。

    她的目标,是隔着这片后院、位于漱玉轩另一侧的——那片据说紧挨着府外巷道的偏僻围墙!

    那里有一个废弃的角门,或许……或许能通向外面!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就算不能出去,那片地方也足够隐蔽,或许能躲过法事最初的锋芒!

    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喉咙的刺痛和心脏的狂跳。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小几上那株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光的寒兰。

    对不起了。她在心里默念。我必须活下去。

    然后,她不再犹豫,咬紧牙关,如同最灵巧的猫儿般,悄无声息地翻出窗户,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奔向未知命运的孤勇。

    风雪欲来。

    而她,已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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