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县衙的差役敲开小院门时,秋日的阳光正好,带着几分澄澈的金黄。差役的声音洪亮,带着公事公办的喜气:“云瑶可在?喜报!院试放榜,高中秀才!恭喜云秀才了!”
那一声“云秀才”,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小院里激起无声的涟漪。云瑶正伏在堂屋小桌前誊抄,闻言笔尖一顿,一滴饱满的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深色。她缓缓抬起头,脸上并无狂喜,只有一种沉静的、尘埃落定的释然。
她起身,接过那张盖着红印的文书。纸张轻薄,却重逾千斤。她向差役道了谢,声音平静无波。差役道了恭喜便离去,小院重归寂静。
楚清墨原本在院角晒着太阳,笨拙地缝补着云瑶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针脚歪歪扭扭,却极其认真。喜报传来时,他手中的针线顿住了。他抬起头,望向堂屋门口拿着文书的云瑶。阳光勾勒着她清瘦却挺直的脊背,她垂眸看着那张纸,侧脸在光影中显得异常沉静,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即将破土而出的力量。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瞬间攫住了楚清墨的心。是欣慰?是崇敬?还是……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自惭形秽的酸楚?他看着她,这个从泥泞中挣扎起身,一步步重拾昔日荣光的女子。她是秀才了。她离那个曾经破碎的状元梦,又近了一步。而他呢?依旧是那个烙印着“罪奴”身份、连名字都带着屈辱烙印的楚清墨。
巨大的落差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将脸埋得更深,手中的针线仿佛有千斤重。他替她高兴,发自内心的高兴。可这份高兴之下,是更深沉的自卑和绝望。他配站在这样一个人身边吗?他这污浊不堪的过去,是否会成为她锦绣前程上的污点?
云瑶将文书仔细收好,放回屋内。再出来时,她看到楚清墨依旧低着头,蜷缩在阳光下,手中的针线许久未动,肩膀微微塌着,周身弥漫着一股近乎死寂的低落气息。阳光落在他身上,却仿佛照不进他心里。
她走到他身边不远处,没有坐下,只是静静地站着。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却不再是之前的疏离,而是一种沉重的心事。
“楚清墨。”云瑶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楚清墨的身体微微一颤,没有抬头。
“你……想说说吗?”云瑶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关于你……关于那些伤。”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插入了楚清墨紧锁的心门。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脆弱。阳光刺得他眯了眯眼,泪水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云瑶没有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目光平和而包容,如同深邃的湖泊,足以容纳他所有的痛苦。
压抑了太久、沉埋了太久的黑暗过往,终于在这份沉静的包容下,再也无法遏制,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最后一道心防。
“……我母亲……”楚清墨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重量,“……她曾是……是京畿道监察御史……楚氏……”
他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声音时而哽咽,时而低不可闻。讲述那个曾经门庭清贵、家风严谨的楚家;讲述母亲楚岚刚正不阿,因力主彻查一桩牵涉王公贵戚的河道贪渎大案而招致忌恨;讲述一夜之间,构陷的罪名如同天罗地网落下,母亲被锁拿下狱,家族顷刻倾覆;讲述他亲眼看着母亲在狱中被严刑拷打,只为逼她承认莫须有的罪名,只为逼她交出所谓的“同党名单”;讲述母亲最终不堪受辱,在狱中含恨自尽,留下血书“冤”字;讲述楚家男丁被尽数发卖为奴,女眷被当街斩首;讲述他自己如何在发卖途中受尽鞭笞折辱,如何被一次次转手,如何被打上“罪奴”的烙印,如何变得像惊弓之鸟,不敢信任任何人……
那些狰狞的鞭痕来源,那些深可见骨的屈辱,那些刻入骨髓的恐惧,那些在暗夜里无数次啃噬他的冤屈与恨意……所有深埋的痛苦、绝望和不敢宣之于口的怀疑——“我母亲……她一定是被冤枉的!她一生清正,绝不会贪墨!”——都在这一刻,伴随着汹涌的泪水,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他讲得语无伦次,长久以来压抑的恐惧、屈辱、愤怒和那份对母亲清白的坚信,交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几乎将他冲垮。他不再是那个沉默的、蜷缩的影子,而是一个被巨大伤痛撕裂的灵魂,在云瑶面前彻底袒露了他最脆弱、最不堪、也最不甘的过往。
云瑶始终安静地听着。她没有打断,没有惊讶,没有怜悯的叹息,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她只是站在那里,像一个沉默而坚固的港湾,接纳着他汹涌澎湃的痛苦浪潮。直到楚清墨的哭声渐渐变成压抑的抽泣,身体因为情绪的巨大宣泄而脱力般微微颤抖,她才缓缓走上前一步。
她没有拥抱他,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言语。她只是伸出手,用自己微凉却异常稳定的手,轻轻握住了他那只因为用力攥紧而骨节泛白、沾满泪水和泥土的手。
她的手并不宽厚,甚至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但那掌心传来的温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楚清墨,”云瑶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玉石相击,一字一句,重重地敲在楚清墨的心上,“过去忘不掉,也抹不去。”她顿了顿,直视着他盈满泪水的眼睛。“但在这里,”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目光扫过这个破败却承载了他们太多的小院,“在这个屋檐下,你不是‘罪奴’。你是楚清墨,就只是楚清墨。”
“楚清墨……”
这三个字,如同带着魔力的咒语,瞬间击溃了楚清墨最后一道防线。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脱力般向前倾去,额头抵在云瑶握着他的手背上,像个迷路许久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失声痛哭起来。
云瑶任由他靠着,没有抽回手。她的目光越过他颤抖的肩膀,望向远方澄澈的天空,眼神深邃而坚定。
“你母亲的冤屈,”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掷地有声的承诺,“我不会说一定能昭雪。但若有朝一日,我云瑶能立身朝堂,手握一分权柄,此事,我必查个水落石出!”
这并非一时冲动的豪言壮语,而是深思熟虑后的郑重承诺。她深知前路艰险,但楚清墨的苦难,他母亲的血泪,让她无法袖手旁观。这承诺,是她对自己能力的期许,更是她对这份沉重信任的回应。
楚清墨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微的抽噎。他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云瑶,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和……一种重逾千钧的信任。
云瑶轻轻抽回手,目光落回那张被她收好的秀才文书上。她拿起它,指尖拂过上面清晰的字迹,眼神复杂。曾经的状元梦,早已被洪水冲得支离破碎。这秀才功名,是新的起点,却也仅仅是起点。
“这秀才功名,”她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眼中却燃起新的光芒,“不过是块敲门砖。会试……才是真正的龙门。”她看向楚清墨,目光灼灼,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我想试试。我想……重拾书本,去州府的官学,备考会试。”
楚清墨怔怔地看着她。她眼中的光芒,比秋日的阳光更加耀眼夺目。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楚清墨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眼神变得异常坚定和明亮。他站起身,虽然身形依旧单薄,脊背却挺得笔直。他走到云瑶面前,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逾千钧。随即,他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家里的一切,交给我。你……安心读书。”
这不是卑微的承诺,而是并肩作战的宣言。他要用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为她托起那片追逐梦想的天空。
秋日的暖阳静静流淌。
傍晚时分,油灯再次在堂屋亮起。昏黄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一方小天地。
云瑶换上了素色长衫,端坐在小桌前。桌上摊开的,不再是代笔的账册或衙门的文书,而是她从箱底翻出的、曾经熟悉的经义典籍。纸张泛黄,墨迹陈旧,却承载着她沉甸甸的梦想。
楚清墨坐在她身旁稍矮一些的小凳上。他面前放着一个缺了口的旧砚台。他一手执着墨锭,一手稳稳扶着砚台边缘,手腕悬空,力道均匀,一圈圈地细细研磨。墨汁在砚池中晕开,散发出浓郁而熟悉的松烟香气。他的动作专注而虔诚,眼神温柔地落在旋转的墨锭上,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神圣的仪式。昏黄的灯光映着他清俊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安宁与满足。
偶尔,他会停下研磨,拿起云瑶放在一旁、需要缝补的衣物。针线在他修长却略显笨拙的手指间穿梭,虽然针脚依旧不甚美观,却一针一线都极其认真。他缝补的动作很轻,生怕打扰了旁边凝神阅读的云瑶。
云瑶时而提笔在书页空白处批注,时而蹙眉沉思。油灯的光映着她专注的眉眼,在泛黄的书页上投下跳动的光影。
灯影摇曳,将两人相依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模糊了界限。
在这片昏黄而温暖的静谧中,两颗曾经破碎飘零的心,在经历了滔天洪水与灭顶之灾后,终于找到了彼此依靠的支点。他们不再是无根浮萍,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