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

    回到南境的萧沅舟很忙。

    他与镇南王一道,送别了羽林卫与夏公公的车队。那一列车马装载着献给皇上与太后的礼物,在尘烟滚滚中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官道尽头。直到那时,萧沅舟悬着的心才终于稍稍放下。

    每日清晨,他都要去王妃处请安。若王妃身体好些,他便陪她在后院花园中缓步而行,或坐于廊下,说些京中旧事与南境新闻,母子之间积压多年的别离与挂念,一时倒也说不完。

    只有清早请安时,他偶尔能遇见前来为王妃诊脉的采薇。两人每每只是远远点头致意,礼数周全,却少有闲谈。那般匆匆一瞥,倒让他们之间的距离,在王府的晨风中悄然拉远了些。

    其余时日,萧沅舟又恢复了那副纨绔世子的模样,在衡州府中招摇过市,风流倜傥,引人注目。

    衡州虽远在南境,地处边陲,却是水陆通衢、商贾云集之地。街巷纵横,行人如织,自有一番烟火气中的繁盛与生动。南街有醉月楼,以酿酒名扬一方,酒香醇厚,尤以“落霞酿”最为出名,入口微甜,回味烈辣,号称“一盏可醉佳人,两盏敢断英雄肠”;西巷花坊栉比,花艺名师云集,手巧心灵,插花布景皆有意境,常有士人雅客流连其间评诗咏花;还有那锦绣楼,更是衡州一绝,昼藏夜放,朱帘高卷,歌伎罗列,一曲《南风引》,能唱得人魂也飘了三分,舞娘婉转起舞,步步生香,曾有边关将士夜归衡州,宁愿不进家门,先上一趟锦绣楼听段曲子、看场舞,才算真正踏实地“回来了”。

    那一夜,锦绣楼座无虚席,萧沅舟倚坐在二楼雅座之中,举止风雅,表情闲适。花魁玉绮缓缓移步上台,轻拢慢捻,轻启朱唇,开口便是她的成名之作《南风引》。歌声婉转,清丽之中,自有绕梁三日,荡气回肠之感:

    南风起,波光粼,

    渚清浅,沙如旧。

    孤鸟还,落归舟,

    愿如初,一念幽。

    南风展,尘飞扬,

    天地阔,谁彷徨?

    何时能,随风狂?

    借势起,踏云光。

    南风烈,旌旗卷,

    马蹄急,关山远。

    惊鸿掠,影横空,

    人回望,意难忘。

    南风远,天地白,

    归路长,人未还。

    若有情,空相望?

    一回首,影徘徊。

    一曲唱罢,红绡洒下,玉绮竟赠他一方绣帕,引得众人惊呼连连。

    萧沅舟几乎夜夜出行,三日一入酒肆,五日一游花坊,常引得市井中人争相围观,不愧“玉面三郎”的美名。

    这日傍晚,萧沅舟又唤了青枫、青松出门。夕光斜洒,他轻摇折扇,步履闲散,仿佛真是无所事事的世家子弟,一路慢悠悠地往前走。

    青松边走边问:“世子,我们今晚是去锦绣楼呢,还是醉月楼?”

    萧沅舟似是漫不经心:“你们想去哪儿?是想喝酒,还是赏舞?”

    青松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都行啊,喝酒赏舞都好得很,嘿嘿!”说着一肘撞了撞旁边的青枫,“青枫,你说呢?”

    青枫似心神不宁,被一撞吓了一跳:“啊?什么?”

    青松皱眉:“你最近是怎么了?回了南境,整个人像变了个样。怎么,难道是在山道受了点小伤把你吓傻了?”

    青枫并不搭理他的抱怨,神情恍惚地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青松翻了个白眼,无奈道:“木头,我是问你,今晚想去哪儿玩?锦绣楼还是醉月楼?”

    青枫咬了咬唇,像是鼓足了勇气,忽地看向萧沅舟,道:“世子,如今我们已经回到南境……是不是……是不是不必再……”

    他说得吞吞吐吐,仿佛话到嘴边却不敢出口:“……还像以前那样……”

    话未说完,青松便不满地打断他:“以前怎样?现在又怎样?世子让咱们干什么咱们就干什么,你瞎操什么心?”

    青枫却像是今日一意孤行,一点不肯退让:“我们好不容易回到南境,不该再日日沉于歌舞声色。大好男儿,怎不该上校场、进军营?哪怕策马一日、流汗一场,也好过这等......这等......”他想说这等糊涂度日,但是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口。

    他目光在两人脸上扫了一眼,语气淡淡却带着威压:“够了。”

    青枫与青松顿时住口。

    萧沅舟微微一笑,神色却冷淡了几分:“不要扫了本世子的兴。今儿就去锦绣楼,见见玉绮姑娘。”

    话音落下,他不再多言,负手而行,朝夜色中灯火初上的繁华处缓缓走去。

    到了锦绣楼,却被告知玉绮姑娘今日身子不适,不见客。

    青松一听便火了:“你们也不睁眼看看,这可是我们世子爷!岂是说不见就不见的?”

    那老妈妈连连作揖赔礼,满面堆笑:“世子爷恕罪,借我们几个胆子也不敢怠慢您啊。实在是玉绮姑娘今日一早就染了风寒,下不了床呢。大夫刚诊过脉,吃了药正歇着。我们是怕冲撞了世子爷,也怕传了病气才……才不得已请您见谅。”

    一边说着,一边满脸堆笑地伸手作请:“世子爷不妨先坐坐,红玉姑娘刚排了一支新舞,说是特意想请您赏评呢。”

    萧沅舟听得心烦,拂袖而去,冷声道:“赏舞的兴致,改日再说罢。”

    出了锦绣楼,他兀自走到后街,刚拐过巷口,便见一辆低调却华贵的马车正静静停在玉绮姑娘所居的小院外。

    青松眼尖,一眼瞧见,不禁冷笑:“原来是另有贵客登门!竟敢推我们世子爷?我倒要看看是谁有这么大面子!”

    说着便要快步上前。

    青枫一把拉住他,低声道:“别闹,这是萧瑾公子的马车。”

    青松一怔:“你怎么知道?”

    青枫没有作答,只望向那院门——

    片刻后,只见院门轻启,一位身着锦袍的青年从后门踱步而出,身形挺拔、步态从容,正是萧瑾。他登上马车,帘幕一垂,车辙缓缓驶离。

    三人站在街角,相顾无言。

    谁也没想到,萧瑾竟与玉绮交情如此之深。

    这突如其来的插曲,使得萧沅舟原本兴致全无。他立在街边片刻,眉目沉静,转身道:“回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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