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记事起,青枫的世界便是围着萧沅舟转的。
青枫、青松、青柏、青竹四人,自幼与萧沅舟一同长大。虽名为侍从,实则情同手足。他们年岁相仿,朝夕相伴,一起习武、读书、玩闹,也曾一同惹祸、挨罚,共同面对镇南王的怒火。五人如指如掌,彼此之间默契深厚。
记得有一年盛夏,他们五人在王府后山偷偷放了孔明灯,结果风势突起,烧毁了书库的一角。镇南王震怒之下,罚他们在训戒堂跪了整整一夜。那夜月光皎洁,地砖冰凉,萧沅舟悄悄塞给青枫一颗糖,又替青竹挡下了家仆的责骂。青枫至今仍记得那颗糖的甜味——混着汗水和泥尘,却叫人从心底暖了起来。
其中,青枫与萧沅舟性情最为契合,想法相近,情谊也最为深厚。
萧沅舟六岁那年,他与青枫几人在西市闲逛,偶然路过一个卖鹰的小贩。那鹰贩于一只只铁笼中关着大大小小的鹰,翅羽蓬乱,神色颓唐。笼子狭小,那些鹰无论年幼强壮,皆瑟缩于角落,不复鹰击长空的英姿,只余困兽之态。
几个年幼的少年望着这情景,不约而同地沉默,神色中皆露出几分不忍。
唯有那鹰贩肩头栖着一只鹰,羽色不甚耀眼,身形也不算魁伟,却昂首挺立、目光凌厉。它仿佛根本不屑于笼中同类的困顿,哪怕双翅束于人间,也自有一股睥睨万物的傲气。
它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站着,便让人觉得它才是这天地的真正主宰。
萧沅舟问那商贩:“你这只鹰也没有牢笼铁链,它怎么不飞走啊?”
那商贩见几人虽年幼,但是衣饰不凡,倒也不敢怠慢:“小公子,这只鹰的翅膀受伤了,飞不了了。”
几人这才恍然。片刻沉默后,萧沅舟忽地一咬牙:“把这些鹰全买下来。”
众人也都点头,掏出随身所带的银钱,将一笼一笼的鹰尽数买下,抬着笼子直奔城外山林。等到抵达郊野,他们打开笼门,将鹰一只只放生。那些鹰先是在林间踉跄扑腾,似乎早已不习自由,许久之后,才慢慢展翅,飞入苍翠深林之中。只有那只翅膀受了伤的跟着他们一动不动。
他们就那样站在山坡上,望着它们挣扎着飞远。山风吹过,少年们的衣袂翻飞,思绪也如风一样涌动。
萧沅舟望着那些渐渐飞远的鹰,忽然开口道:“如果你们是一只鹰,会更愿意做哪一种?是有翅膀,却困在笼子里,还是翅膀受伤了,但至少还能站在风里,不被关着?”
青松沉吟片刻,皱着眉头道:“我不想受伤。我宁可在笼子里养好翅膀,等着飞出去的那天。至少,还有希望。”
青柏却撇撇嘴:“你们想太多了吧,这种问题有什么意思?笼子也好,山林也罢,反正都是飞不起来。”
青竹大笑着一跃而起,摆个夸张的姿势:“我要是鹰?直接撞笼子飞出来,别管翅膀好不好用,摔也摔个痛快。”
众人说说笑笑,只有青枫静静站在一旁,望着天际那一抹鹰影,良久不语。他没说出口的是,他早已选好了答案。他知道,萧沅舟心里选的,和他是一样的——
哪怕伤痕累累,也要站在风里,自由地仰望天空。
他曾以为,他们的生活就会这样一天天地过下去。
年少时,他们是萧沅舟的玩伴;长大后,便是他的左膀右臂。等他继承镇南王位,成为南霆军少帅,他们便随他征战沙场,建功立业,保境安民——兄弟同袍,生死与共。
可这一切,在萧沅舟七岁那年起了变化。
那一年,萧沅舟在一个小山村中智退流寇,事迹传遍南境,甚至传入京城耳中。最终,一纸诏书降临,将他和他们都带入了京城,从此远离南境。
这些年,萧沅舟的挣扎,青松最是清楚。
无数个日日夜夜,他陪伴着萧沅舟,在夜深人静时苦读习剑,白日里却还得装出十足的纨绔模样。
然而,无论萧沅舟的纨绔是假装还是真性,都无济于事。只要众人说你是纨绔,皇上也认定你是纨绔,那你便只能是纨绔。
大好男儿,本应征战沙场、马革裹尸,谁能甘心被这日复一日的无所事事所耗尽志气?
青枫可以为萧沅舟赴汤蹈火,甚至为他舍命,但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陷入这金丝织就的牢笼。
青枫常常想起他们年少时仰望的那片天,辽阔、湛蓝,像是永远也走不完的远方。
青枫知道,萧沅舟在装——装得太久了,久到连自己都快忘了最初的模样。装纨绔、装无用、装成一个谁都不会提防的人。可一个人要压抑多久,才能换来所谓的生存?这一切值得吗?
他不甘。他不恨萧沅舟,他恨的是这把牢牢锁住他们所有人未来的无形之锁。他曾一心只想随他征战立功,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日复一日地消磨意志,被束于一座不属于他的金笼之中。
青枫一遍遍问自己:难道就这样一直等下去?等一个或许永远不会来的机会?等皇帝松口?等南境再起风波?
青枫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他还能忍受多久。
转机终于到来了。王妃病危,他们可以离开京城,回到南境。
那一刻,青枫觉得自己像被释放的笼中鹰,迫不及待地想要重归山林。
可就在这时,有人告诉他——他想要的自由和生活,终究只是一个幻梦。
皇帝早已忌惮南境,只知镇南王而不知天子。他容不下一支只听命于萧氏的军队。如今,已密令青州太守韩宣业为南境节度使,名为整饬军政,实则削弱王府兵权,裁撤兵丁。就算萧沅舟回到南境,皇帝要他回京也不过是再下一道诏书。
那人低声诱哄地说:只要萧沅舟不能成为南霆军的少帅,只要他无法再建军功,皇帝便不会再忌惮于他。让他在一次“意外”中受些无伤大雅的伤,从此失却兵权的可能,不正是最妥帖的解决?
“他不需要死,”那人说,“只是无法再飞得太高。他就能留在南境,不必再回樊笼。而你青枫,也不必困于身为侍卫的命数。我可以给你一个实职,一顶盔甲,一柄将令。你想上的战场,我可以给你。”
青枫听着,心中激荡,却又疼痛如绞。
他知道,萧沅舟从未低头。他也知道,他们都宁愿做那只折翼之鹰,也不愿永困笼中、日日自腐。
仿佛是那人话语的应验一般,萧沅舟果然在青州遭遇刺杀,一度生死未卜。
所以,他做出了选择。
也是为萧沅舟做出了选择。
正是他泄露了萧沅舟回衡州府的时辰与路线,又在山道设伏,暗中拖延队伍出谷的时机,直到夜色低垂、山风四起。
可当那批“山匪”如约而至,弓弦齐响,箭雨破空而来,目标却全是萧沅舟的车架,招招杀意,毫不留情。
青枫心头一震,骤然惊觉不对——那人曾许诺不过小伤,断不会取性命,可眼前这一切,分明是斩草除根、绝无生还之意!
一瞬间,冷汗涔涔而下,他下意识想要出手阻止,已顾不得掩饰。
可下一刻,那熟悉的车帘被箭雨击穿,车中却空无一人。
青枫几乎瘫软在地,惊魂未定,心跳如擂。他不知道自己是庆幸,还是恐惧。
幸好……他不在车里。还好,他没有死。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知道——若再不收手,若再不悬崖勒马,这条路便再也回不了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