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沅舟记得采薇说过要去药铺取药,可一时竟想不起她是否提过是哪一家。他只能沿街一家一家的找过去。接连看了三家,仍不见采薇的踪影,心中渐渐泛起懊悔——是不是来得太晚,她已经走了?
正当他心烦意乱之时,忽见街对面“南霁药行”的门前,一道熟悉的身影自屋内走出。正是采薇。她身姿纤柔,低头从门槛跨出,手中抱着几包刚包好的药材。
萧沅舟眼前一亮,正欲出声唤她:“采薇——”却见药铺里又走出一人。
那是个身着青衫的年轻公子,身形修长,面容清俊,手上也拿着几包药材。他边走边与采薇低声交谈,虽隔着一条街,说不清他们在讲什么,但两人言笑晏晏,神色自然,竟似极为熟稔。
不知为何,萧沅舟心头猛地一紧,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他站在原地,竟没能立刻迈出脚步。那一刻,他才惊觉,原来自己的情绪会被她同别人说笑的模样所牵动。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莫名的烦躁,快步穿过街道,走到采薇面前,神色如常,语气自然:“药材买好了?我来拿吧。”
说着便毫不迟疑地将她手中的药材接了过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装作仿佛两人本就约好了在此相见的样子。
采薇见到萧沅舟,也是一怔,脚步微微顿住。还未开口,萧沅舟已自然而然地说道:“芷棠和照野他们去了别处逛,我出来找你。”
采薇点点头,也未多问。
不知是不是错觉,站在一旁的青衫公子神色微微一滞,脸上的笑容像是稍稍凝住了一瞬,随即又如春风般铺展开来。他目光在两人之间一转,笑问道:“这位公子是?”
采薇连忙介绍道:“啊,这是萧沅舟。沅舟,这位是方竹安,方公子,是这家药行的掌柜。”
萧沅舟听她只言片语地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却未提及身份,莫名觉得一丝心安——她在他与方竹安之间,更亲近的是自己。
他语气淡淡,却带着些意味深长:“方掌柜倒是勤勉,每位顾客都亲自送出门吗?”
方竹安看了他一眼,仍旧笑意盎然:“萧公子说笑了。采薇姑娘是老主顾,常来常往,自然另当别论。”
采薇并未察觉两人言语间隐隐交锋,只是接过方竹安手中的药包,顺着话头应道:“那便多谢方掌柜的照拂了。我过几日还要来取千叶兰和碧藤花。”
方竹安颔首:“好说,随时恭候。”
他站在门前,目送二人并肩走远,笑意未散,却也未语。
采薇诧异地问:“你怎么来了?就你一个人?” 说着下意识朝四周望了望,语气微紧:“这样安全吗?”
萧沅舟见她神情关切,心中一暖,柔声道:“放心,害我的人已经查清了。现在我没事。”
采薇这才稍稍放下心来:“那就好。到底是谁要害你?”
萧沅舟叹了口气:“是萧瑾,青州太守也脱不了干系。” 他顿了顿,又道:“他们收买了我身边的青枫。”随即将事情始末简略讲述。
采薇听完,神色凝重:“那青枫现在呢?”
萧沅舟神情微黯,声音低沉了几分:“他毕竟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最后关头还是救了我。” 他顿了一下,“他心心念念想上战场,我就放他去了——让他去守益关。”
那日黄昏,他亲自押着青枫来到衡州府门,沉声道:“既然你觉得男儿志在四方,愿赴沙场抛头颅,洒热血——那就去给我守孤阳岭。等你立下战功,我还在这里等你回来。”
孤阳岭地处边境,直面漠国,黄沙蔽日,夏日炙烤,冬日苦寒,向来是最险最苦之地。青枫却眼眶通红,执礼跪谢,像是终于如愿以偿一般。
采薇点了点头,轻声道:“看来他也算是得偿所愿了。也许,他真的能闯出一条自己的路。”
顿了顿,她又问:“那萧瑾呢?”
萧沅舟微微一叹,缓缓摇头:“他一向心高气傲,又过于偏执,只怕是已经钻了牛角尖。父王还暂时将他关押着。若他能自己想明白,未必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两人边走边说,脚步不觉间已到了街市尽头。微风吹过,街角的纸鸢猎猎作响。
萧沅舟转头望向采薇,嘴角带了点笑意:“好了,别说他们了。说着说着,我倒有些饿了。不如我们去吃点东西,再慢慢说吧。”
采薇这一日走了大半,早已饥肠辘辘,便顺势笑道:“听说三郎非‘醉月楼‘的‘落霞酿’不饮,非‘福临门’的珍馐不食。不知这街市小馆,可有哪家勉强能入‘三郎’的法眼?”
说到“三郎”二字时,她语气刻意加重,分明是在取笑那“多才多情多金”的玉面三郎,语调轻快,眼波带笑。
萧沅舟果然听出了弦外之音,佯作恼怒道:“好啊,竟敢调侃我?”
顿了顿,又收了笑意,语气认真起来:“采薇,你知道,那并不是我。我初归南境、步步暗算,只得故作放浪,以放松旁人的警惕。”
采薇本只是一句玩笑,没料他竟认真解释起来,反倒显得她像是……在吃味似的。她低下头,声音轻了几分:“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萧沅舟望着她低垂的睫羽,心中一动,轻叹道:“行吧,今日便屈尊一次。我倒是,忽然想吃馄饨了。”
采薇眼睛一亮:“馄饨?好说!我知道一家馄饨馆,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就在前头巷口,走,我带你去。”
说着,采薇便领着萧沅舟穿过一条巷子,左拐右绕,走了两三处街角,果然在一处不起眼的街角停下。眼前是一家小店,门面不大,却打理得井井有条,门楣上悬着一块招牌,写着四个字:“罗记馄饨”。
采薇熟门熟路地跨进门去,回头招呼萧沅舟落座。一位圆脸丰腴、笑容可掬的大娘听见动静,从后厨迎了上来,一见采薇便眉开眼笑:“哎哟,是采薇姑娘啊!快请坐快请坐!”目光一转,又落在萧沅舟身上,不禁眼前一亮,“今儿还带了位俊俏的小郎君来啊?快坐快坐,大娘这就给你们煮最鲜的馄饨!”
采薇一面放下药包,一面拉过大娘的手,笑吟吟地道:“罗大娘的馄饨哪次不是最鲜的?不过今天这位公子执意要请客,咱们就别跟他客气了。”
罗大娘一边摆手一边笑:“哎哟,怎么能让采薇的朋友破费?来我这儿,采薇的朋友就是大娘的贵客!”
采薇却眨眨眼:“罗大娘你就依我一回,这位萧公子若是没请成,可要记挂好几天呢。”
一来一往,你推我让,萧沅舟原本只是坐着旁观,到此时也忍不住轻笑着开口:“大娘,您就从了她吧,不然她怕是要怪我不懂礼数了。”
罗大娘见两人一唱一和,似是默契十足,目光里多了一点笑意,打趣地“啧”了一声:“哎哟,好好好,我这就去给你们下馄饨去!你们等等着,可别嫌慢!”
说完,便哼着小曲往厨房去了,留下一室暖意浮动,桌边光影交错,像极了人间烟火里的一幅画。
萧沅舟看着采薇,略显诧异地道:“采薇,你不是说以前从没来过衡州府吗?怎么谁都认识你?”
先有方掌柜,现在又有这位罗大娘,一个个对她热情得很。
采薇轻笑着解释:“哦,是有一回我路过她家的馄饨铺,正巧碰上她突然晕倒在门前。我赶忙上前,替她施了针、喂了些药,她这才醒过来。后来我又给她开了个方子,从那之后,她头晕的毛病就再没犯过了。”
她顿了顿,有些无奈又带着几分调皮地道:“她每次都不肯收我的钱,我实在拗不过,只好让你来请这一顿,你不介意吧?”
萧沅舟看着她,眼神不自觉柔和下来。他这才发现,在他未曾留意的时光里,采薇早已在这陌生的衡州悄然扎下了根,一点点用自己的方式,在这里留下了痕迹。
他轻声道:“我请客,当然是应该的。”
采薇眨了眨眼,笑意盈盈:“罗大娘的馄饨,可真是一绝。你一定不会后悔的。”
萧沅舟很快就后悔了。
馄饨端了上来,碗中雪白的馄饨圆滚滚地浮在汤面,热气氤氲,香气四溢——若不是那层艳红似火的辣椒油浮在汤面,几乎能让人垂涎三尺。
采薇毫不在意地拿起勺子,舀起一个馄饨,轻轻吹了吹热气,一口咬下,脸上瞬间浮现满足的笑意:“好吃!”
萧沅舟试着舀了一勺,又轻轻抖了抖,试图避开那红艳艳的辣油,无奈那层油似有生命,怎么舀都躲不开。他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咬了一口。
刹那之间,麻辣翻涌,像火舌一般席卷口腔,直冲鼻腔。他下意识咳了一声,只觉舌头发麻,喉头发热,整张脸都像被火烤一样发烫。连眼角都沁出了点点泪光。
采薇一抬头,正好看到萧沅舟涨红了脸、眼角泛泪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忙将一杯茶水递到他手边。
恰巧这时,罗大娘端着菜过来,一眼瞧见他那副“溃不成军”的样子,笑得合不拢嘴:“哎哟,小郎君是食不得辣呀?”
她一边擦着手,一边热心地凑上前,“我这记性,竟忘了先问一句。小郎君不是南境人吧?咱这边人,可都是无辣不欢的。”
萧沅舟勉强压下辣意,开口却还是哑着声音:“我……是南境人……只是许久未食辣了。”
“原来如此!”罗大娘笑着一拍脑门,“那可得慢慢调养,不能一口吃太猛的。我这就给你做一碗不加辣的。”
说罢她转身就要往厨下去,采薇却轻轻拉住她的袖子:“罗大娘,不必麻烦了,再来一碗热汤就好,不加辣的。”
“好嘞,听你的。”罗大娘爽快应声,笑着去了。
须臾,一碗清澈透亮、浮着几丝油花和葱香的热汤被端了上来。采薇细心地将萧沅舟碗中的馄饨一个个舀入清汤中,动作轻柔,尽量不让辣油沾上。片刻后,那些“红光满面”的馄饨终于洗净铅华,还原本来模样。
不辣的馄饨一入口,鲜香扑鼻,皮薄馅嫩,筋道十足,果然名不虚传。
“怎么样,馄饨如何?”采薇已经快吃完一碗了,笑着问他。
萧沅舟放下勺子,语气平静:“确实不错,不过,还不是我吃过最好吃的。”
采薇挑眉一笑:“听说你尝遍了衡州府的酒楼,不知是哪家的更胜一筹?”
萧沅舟看着她,唇角微弯,轻声道:“我吃过最好吃的馄饨,是你做的。”
采薇微微一怔,心头一动。她垂下眼帘,神色柔和了几分,想起那日因嘴唇肿胀,只得将馄饨让给他吃,那不过是个无心之举,竟被他记得至今。
萧沅舟神情郑重,目光真挚地望向采薇:“采薇,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可能会很忙,见你的机会会少了。”
采薇缓缓端起碗,细细品着汤,声音却渐渐低沉:“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
他握紧她的手,语气微微急切,却带着难掩的柔情:“采薇,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南霆军如今人心涣散,虽有老将支持,但更多人仍在观望。我打算参加今年的校场比武,若能夺魁,便能立威军中。”
他言辞间流露出决心和期待,见采薇依旧神色淡然,心中那份渴望更为炽热,忍不住轻声恳求:“采薇,等我,好吗?等我站稳脚跟,我们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