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公公此时喝得已经摇摇晃晃满脸通红,口齿不清地回道:“当年太子尚未入主东宫时身子骨羸弱,太医总说活不过十五。但如今不仅活过了,身子骨还一年盛似一年。”
他翘着兰花指咿咿呀呀地唱着歌:“东宫消耗的牛羊肉可是曾经的五六倍,李家大权在握,无人敢惹呀无人敢惹。”
一番话听得萧凌梦心里一沉。李贵妃是萧浩明正妻柳茹荷表妹,若是有朝一日她被封为大宣皇后,执凤印掌管后宫,岂不是可以轻轻松松找个理由将她拉进后宫处死?
她背后冷汗渗出,心道还好,自己之前没有选择留在京中与他们硬碰硬。来边境有了军功傍身,回京时候起码不会被人像碾死蚂蚁那般碾死在无人知道的角落。
许是林公公一行人从京中来,每个人都与北境风沙雪雨下养出来的人不太一样,萧凌梦看着他们,很不合时宜的想到了程弘业与秦娘子。
“那秦娘子如今在陈尚书那边又是什么身份,不会又是个大难题吧。”
她正想着,却听到杨湛开口问林公公:“听说前些年陈尚书正室病故,他可有再续弦?”
林公公哼了声,很是不屑:“那个老色鬼还需要续弦?仗着自己有些才华,在御前能说得上话,家里养的,外面养了多少?前些年不是还娶了个舞姬,没多久就去世了么?也不知这老色鬼哪来的精力……”
杨湛笑着问:“那府中总得有女人管事,如今管事的又是哪位?”
林公公嗤道:“还能有谁?就那秦娘子呗,曾不也是青楼出身么,给陈尚书赎回府,熬了这么多年也算是有点结果了。”林公公抓着酒壶,摇摇晃晃又给自己斟满了酒,愈发口齿不清道:“要我说啊,陈尚书这老头也鬼精着呢,看他丝毫没有想让秦娘子做正室的样子,就想用这点好处吊着人呢。”
林公公自顾自地说这:“不过这老头也真是太自大,那秦娘子从青楼里混出来的,怎会不识人?我看啊,许是外面小白脸早就已经养上了。”
杨湛不留痕迹的看了萧凌梦一眼。
萧凌梦喝了几杯也有些昏沉,与杨湛的眼神对上,她心里有一个念头隐隐约约地冒出头:为何此人好像总能知道我在想什么?难不成……他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这场宴席吃了许久,到最后几乎所有人都东倒西歪,趴在桌上不省人事。沈万本就不会喝酒,今晚又贪杯了几口,老早已经鼾声如雷。
萧凌梦刚开始还用手肘支着头,后来只觉得他们的话音在鼓膜里混混沌沌,什么都听不清了。
她也趴在桌上睡下。
迷迷糊糊间,只觉得有人在自己桌边站了会儿,最后认命般叹了声气,弯腰将自己抱起,一路稳稳地走去营帐。
闻到自己营帐中常有的茉莉花香后,萧凌梦虽然睁不开眼,但还是意识到此时自己在一个熟悉安全的环境中,她下意识的用头蹭了蹭那人颈窝,只觉得此人身上一股浅淡草药香味,很是好闻。
抱着她的那人身子僵了僵,站在原地不动片刻。悬在空中的感觉不舒服,萧凌梦皱了皱眉,轻哼一声。那人才将她轻放在床上。
那人临走前为她褪去鞋袜,用温水擦拭她的足,将她长时间在北境被冻得冰凉的双足搓暖放在毛毯中。再将她双手也搓暖,为她掖好被子。萧凌梦酒量不算好,喝了些之后总是睡不安稳,喉咙总是干干的。她辗转反侧许久刚要醒来,嘴边却递来一杯清水,有一双手托着她的后脑稍稍扬起,她就着那双手将水喝了。
昏暗油灯下,那人坐在她床头许久许久,轻轻哼着好些年前流行的儿歌,不急不缓就这般唱着。
萧凌梦本是浅梦,没成想听着那人低吟的儿歌竟陷入深深沉睡。
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
第二日等她醒来,已经日上三竿,林公公与他随从已经走了。营帐内外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好似人从未来过那般。
作夜那人将她照顾得舒服,她今日起来并未有宿醉的头疼,而且四肢也暖洋洋的,很有精神。她打算去杨湛那瞧瞧有什么用得着自己的地方没有。
走进主营帐,杨湛正好在安排自己离开北境的各项事务。
既然接了圣旨,那自然是要准备起程。
沈万和沈容留在军中。如今沈容不可再以真实身份对外,就说是沈万的堂叔,来投奔自己侄子,两人长得很像,说是堂叔也合理。
一路从荒凉隔壁走到人声鼎沸。
京城再一次出现在眼前。汴梁二字端正刻在石匾上,由红漆加深,字体笔捺纵横,端正中带着皇城的威压。士兵在城门口枪炮架上整齐排列行走。城门口有士兵在查通关文书,背着背娄的农户们在门外卖些土里长的蔬菜瓜果,一切井然有序。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前几次她是夜里到来皇城脚下,也是在夜里逃离,仓促间只能看见黑色高墙剪影沉默伫立,丝毫不知隐藏在这座城墙下有多少蝇营狗苟。
此番她人身为至,封赏的圣旨已经在城门口迎接她了。
宣旨的公公是另外一位,看着比之前的林公公富态许多,身型似弥勒佛,脸上还有一个肉痣。隆冬时节,他还需要边上站两个小公公给他扇风。
见兵马抵达,他才从车撵中起身,满脸堆笑迎上来:“这位就是王爷书所说的那位萧将军之女吧,哎呀,姑娘可真是……”公公脑子里装着的应全是夸后宫娘娘们的好词,婀娜多姿雍容华贵亭亭玉立小巧可人……见萧凌梦一身黑鳞玄甲及身,牛皮束裤高靴踩在马镫上,马尾高高扎起,一双眼明亮有神看向他。公公储备好的词一下子都用不上,竟卡了会儿壳,只得嘿嘿’笑了声,抹了抹汗,反应极快道:“可真是气宇轩昂,头角峥嵘啊!”
边上小公公们都捂嘴笑了,有个胆子大的还开口道:“祖宗,你这是平日里夸将士们的词,今儿怎得拿来夸女子呢。”
公公抢过他手里的羽毛自己扇了扇,哼了声道:“你懂什么,咱家想怎么夸就怎么夸。”
两人互呛之际,杨湛轻声俯身在萧凌梦耳边说:“皇上御前伺候的陈伊人陈公公,在宫中伺候多年,子孙者众。”
萧凌梦自是下马迎旨,表面的规矩她做得很足。
陈公公呛了几声也开始说起了正事。他摊开一道圣旨,抖了抖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萧家二女儿在西境抓叛徒,与西辽新君耶律赤签订和平条约,在北境杀死北燕将领胡图录,听闻此女善骑射,箭无虚发。萧家猛将生出了猛女,朕甚感欣慰,特封萧浩明二女儿萧凌梦为大宣平虏将军,入神机营。”
萧凌梦得令接旨。这道圣旨拗口又长,她旅途遥远,一路回来都有些累了,只听得公公尖尖细细的嗓音,悠悠念了一长串,听到‘钦此’,她才松了口气,接过圣旨。
陈公公见这名不见经传的女子如今得了赏赐,行为举止有理有据,自是给的好脸色,笑着与萧凌梦说:“将军一路旅途劳累,早些回去休息,过几日还有些事要烦心的。”
萧凌梦也上道,按照惯例塞给他点碎银,客气道:“小女愚笨,还望公公在宫里遇见了,还能多提点提点我。”
陈公公眼珠子转了两圈,借着宽袖将银子收了,笑得更是灿烂:“小萧将军,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的,你尽管吩咐我便是。”
一句话说的谦卑又好听,萧凌梦自是应了。陈公公笑得灿烂,对萧凌梦道:“今日早些时候萧将军已经从西境回京,此时正在承德殿述职,等你回府应该也差不多能回去了。”
萧凌梦微微挑了挑眉,听出这话里话外的提示之意,顺着他的话问道:“当时我秘密出京,不知家中大夫人有何说法没有。”
陈公公微微一笑,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轻摇着扇子捏着嗓子道:“萧夫人怎么想的咱家也不知道,只是萧府如今的下人们,嘴似乎多了些,碎了些,不过小萧将军不用担心,此事皇后娘娘也有所耳闻,这不,特意嘱咐咱家在城门口等着,让小萧将军入京的第一步,就是镀着军功来的。”
萧凌梦从未见过皇后,只曾经还在京中凤舞楼时听人谈论过,当今皇后是圣上曾指腹为婚的发妻,为皇上生了临阳王,此人贤良淑德,性情温厚,较爱求神拜佛,对世间俗事看得较淡。所以圣上后来更喜欢李贵妃,为他生了大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听说长得浓艳娇媚,一双眼睛能勾人魂魄。
萧凌梦谢过陈公公后,微微低头思索。此事由皇后主导,那么她也并非完全不问世事,应是已经知道萧家如今大夫人的情况与萧家二小姐的艰难处境,在用她与李贵妃势力作博弈。她与萧凌梦想到了一块儿去。出身不好?母亲只是个西域胡姬,比不过她李家柳家世家大族,势力根深蒂固盘根错节?好,那给她镀座金身。
陈公公看了眼萧凌梦,微微一笑,转身再对杨湛道:“王爷,皇上已经在宫中等你很久了。”
这话意味着萧凌梦能先回府中,应是过几日再受诏进宫。毕竟她人微言轻,此将军之位也已经排到正五品去了,应该是皇上看在萧浩明与杨湛两人面子上给的。
萧凌梦倒也不气馁,起码如今有官职傍身,不再是那个担惊受怕,能被家中主母随意弄死的蝼蚁了。
她在刚想别过杨湛和陈公公,只见门口气喘吁吁跑来两个小太监,边跑边朝他们招手:“皇后娘娘有请,皇后娘娘有请!”
那人接了急令就从宫中疾驰而来,好险赶上了,停下来头顶热气腾升,满身满脸都是汗,不停拍着自己胸脯顺气。
陈公公很是嫌弃的在边上避了一避,用羽扇轻轻拍了两人的肩膀:“咱家教给你们的礼仪全忘了?欲速则不达,就算发生天大的事,也要行端正,将话说清楚了。”
他摇着扇子,翘着兰花指,拿眼斜看着两位莽撞小公公:“而且我这不是正请着人吗?”
两个小公公抹着汗,说道:“哎呀不是雁王,皇后娘娘今日从佛堂出来,说要见萧家二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