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凌梦思绪被一声轻哼惊扰,回过神来。
杨湛不知为何,眼睛还看着大殿流苏屏风后的人,却对着她哼了一哼。
萧凌梦醒觉,礼貌地朝程弘业微微一笑即收,转回视线。程弘业却被她的笑容看得愣了一愣,竟然呆呆地看了她一会儿,眼神已经到了有些无礼的地步。
屏风后的人嗓音低沉浑厚,问道:“你就是萧浩明的二女儿?”
萧凌梦上前行礼,答道:“正是臣女。”
屏风后的皇上挥了挥手,边上站立的两位宫女就将流苏屏收起,这位大宣最传奇的帝王,在屏风后露了脸。
只消看一眼,萧凌梦就低下头去。
宣武帝君王十二旒,龙袍上狂龙张牙舞抓,羊脂玉扳指碾着赤金龙兽扶手,面容浸在冕旒下阴影里,十二章纹衮服下摆的织金江崖海水纹在他起身的那刻轰然翻涌。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萧凌梦。他不出声,大殿中自是静得落针可闻。
宣武帝杨粟已掌权十余年之久,不再是那位被柳将军从民间找回,束手束脚坐于龙椅上,什么都要请示他人的小皇帝。
他这些年励精图治,奖惩分明,十年御极磨砺出平静海水下近乎暴戾的气质。
不过就在那一眼里,萧绫梦觉得他与杨湛长得完全不像,容貌气质都不相同。
他走上前,拉过萧凌梦的手走了几步,让她站在萧浩明,陈尚书与雁王中间,细细看过她许久,笑了声:“萧将军,你是生出了个好女儿啊。”
萧浩明不留痕迹的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接话道:“此女自小没养在身边,性子野了些,曾也闹出过不少笑话来,所以所幸让她去军中历练磨一磨性子,没成想还做了点不起眼的成绩来,也算是能宽慰她那早死的娘了。”
杨粟睨了萧浩明一眼,轻飘飘地说了句:“你倒是谦虚。一个女儿也敢让她进军队,若是生了个儿子,岂不是五岁就要带着他去打仗?”
一句似是而非,轻飘飘的话压得萧浩明立即跪下,匍匐在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只是皇上手里一件趁手的武器,皇上想用时,我们就上前,皇上不想用时,我们就退后,所有上战场的将士,全听皇上差遣。”
都说左将军萧浩明听话,从不违抗圣令,不会做出那种‘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事,萧凌梦今日实在是有了真切实感。
皇上在点他呢。
萧浩明一番话将杨粟说的哈哈大笑:“起来吧你,无论你家出的是男儿还是女儿,都是朕的将才,又有何不可。更何况我看此女明亮利落很是不错,萧浩明呐,你运气好啊。”
听了这番话,萧浩明才抹了抹汗,在地上站起来。
杨粟目光利而沉,看着萧凌梦道:“皇后前些日子看了军报,对你很是赞赏,这样,朕再赐你个爵位,封你为平虏侯,如何?”
不知为何,萧凌梦当面听到皇帝说出这三个字时,心里隐密处升起一丝不适。但她还来不及仔细思索究竟不适来源为何,就听到萧浩明咳了声,提醒她:“梦儿,还不谢恩?”
萧凌梦顺势跪下:“臣女定敬我所能,维护边境安定。”
杨粟听言哈哈大笑:“好了,这也是皇后在朕面前为你求来的,她这些年这般不管事,朕还以为她真就一心向佛,没想到对大宣还有责任在身,朕也是欣喜。”他转向萧浩明道:“这可真是便宜你了。”
萧浩明立马下跪,额头豆大冷汗滴落在地,磕头道:“皇后娘娘关注前线战事乃国之大幸。不过我等若为平民,也定会为大宣尽自己微薄之力,不需要爵位加身。”
“好了,起来吧,按军功也该给。”杨粟眼神从萧凌梦脸上扫过,再看了眼萧浩明,让他们不用再这般战战兢兢行礼。
杨粟再将视线转到杨湛身上,问他:“二弟,你的伤如何了?”
杨湛行礼,却被杨粟一把托起:“二弟,你不用在我面前做这些虚礼。”
杨粟回头,沉声对着那几个宫女太监道:“你们怎么回事,雁王来了怎叫他站立如此久?赐座!”
皇上也重新回到龙椅上,对着杨湛时声音很是和缓:“我看军报说,你被北燕那皇子王妃射伤?”
此时太监正好将椅子搬来给杨湛坐下,杨湛脸色有些苍白,回道:“此人师从北燕最强战神,又留着她母亲那一脉的血,很是了不得。”
杨粟想着什么,也点了点头,道:“她母亲曾经已经攻入京城,是你舅舅尹将军引炸药才与她同归于尽,阻拦了下北燕人侵略的铁骑,此人着实是难得一遇的劲敌,你万不可掉以轻心!”
若不仔细听,只会觉得杨粟在殷殷嘱托自己亲弟弟上战场时,面对劲敌要小心,要平安归来。但若是仔细听,就会知道此话中责怪意思甚重,甚至连方才那兄友弟恭的模样都消失不见,赐了座之后,两人就是君臣。
“此次确实是我过于掉以轻心,若有下次,定会将他们北燕人锁在弹丸之地,不让他们踏进我大宣半步。”
此时,外边传来通禀报声:“太子求见——”
杨粟手一挥:“宣。”
有牛皮高靴踩着地板‘吱呀’声传来,人虽未至,身上那股贵重香料熏香已经传至殿中。
过了会儿,后面走上来一位蟒袍及身的年轻人。他经过殿中人之时目不斜视,似是不在意殿中站了哪些人,只是上前行礼道:“父皇。”
杨粟让他平身后,问他:“史册编纂完了?”
太子杨承点了点头:“已经只剩最后的收尾工作。”
“好。”杨粟道:“雁王已经回京,这位姑娘是萧浩明将军府中的二女儿,你也认识一下。”
杨承冷冷淡淡的眼神在萧凌梦脸上扫过,目光碰撞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看在冷淡的目光里,萧凌梦敏锐地觉察到他对自己的敌意。
只是两人不曾有过接触,为何太子不喜欢自己?
萧凌梦敛了神色,安静站在一边。
杨承转向杨湛,看了眼他的手,礼貌道:“王爷手肘上的伤可是好些了?”
杨湛也客客气气的拱手:“已经不痛了,劳烦太子挂心了。”
“此番北燕又退一城,宫中应给王爷设宴接风洗尘,只是年末我们算了下近些年开支与未来几年宫中预算,如今各地洪涝与大旱,到处需要银子,所以最近宫中只能先缩减开支,暂难置办酒宴行头,还请王爷莫要见怪。”太子道。
杨湛笑了声:“兵家之事,起起落落都正常,还是不要铺张浪费的好。”
萧凌梦微微低着头,听着杨湛先是与皇上虚与委蛇,再是与太子你来我往,光听就觉得累了。
她站在殿中,脑子里却想着镇北一望无垠的黄沙与落日,那些纵马驰骋的日子让她心下很是怀念。
只是她瞥了眼同样低着头,以谦卑姿态惺惺作态的程弘业,此仇未报,她定不能回去。
杨湛与大宣最尊贵的一对父子推推拉拉了一阵,开始露出了顽劣的特性,开始嚷着自己伤口又疼了,想回去喝藏在院子里的竹叶青,想回府中听曲儿。杨粟看着自己不争气的弟弟,叹了声,挥手让萧凌梦带着这病号先出去了。
“别忘了去皇后那儿再看看,杨蓟天天嚷着,你再不回去鸾凤殿都要被他闹翻天了。”
杨湛应下。两人出了殿门,皇后已经派人等在门口了。后宫做事还是贴心,给两人各自安排了车撵,不用持续方才在进宫马车中尴尬的气氛。
两人一下车,就有宫人走至车前接驾,对他们笑道:“两位终于来了,皇后娘娘等了许久。”
杨湛回道:“在大哥那里耽误了些时辰。”
他们都在宫中怎会不知?宫人也笑道:“皇后娘娘也知道,自己要的人半路被承明殿截下了,就去佛堂又抄了会儿经,这会儿正巧也刚出来,二位请吧。”
萧凌梦跟着杨湛一起入了鸾凤殿。
与承明殿威严不可一世的气氛不同,鸾凤殿里佛堂香灰味较重,到处都是些佛家用品,殿中装饰物都是些佛经抄写,看去清心寡欲,与鸾凤二字很是不符。
大殿应少有人来,整理的干干净净,丝毫没有人气。
两人脚步声回响在殿中,有宫人轻声通禀:“娘娘,雁王与小萧将军来了。”
“好。”清丽冷清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光影洒在屏风后,看到一人影搁下手中笔,缓缓起身走上前。
皇后并不是萧凌梦以为的,头戴凤冠浑身珠光宝气,青铜镶金镶玉指套长的如同利刃,华服锦袍雍容至极的模样。她一身素娟,头发上只带了支象征权力的凤鸣金簪,身上再无其他首饰,长相不甚浓艳,偏清秀些,脸颊上只有淡淡一层粉胭脂。整个人薄而瘦,一身素衣包裹下看着有些寡淡。
她看向萧凌梦,微微笑了笑:“这位就是萧将军的女儿吧。”
萧凌梦上前行礼,道:“正是臣女。”
皇后慈和的眼神在她身上轻轻落下,开口声音也和煦:“画上看着已经很美,没想到本人竟比画像更美,可曾有心上人啊?”
萧凌梦只想扶额苦笑。那幅画是李成玉画的,画完了怎么着也不愿意给萧凌梦本人看,她那时候只是以为每位将士进军中都要留一幅画像,到时候若是站死,能给家人留个念想。没成想萧浩明转手就将画像往宫里娘娘这递,早知如此,当初她说什么也要夺下来将画烧了。
她此时自是不能表现出什么,行礼道:“臣女一心想在军中戍边卫国,不让蛮夷踏足我大宣国土,还不曾想婚配之事。”
她对方才在承明殿学到的话现学现用,很是灵活,不会浪费今日任何一句进到耳中的话。
皇后倒是被她这番豪言壮语听得愣了一愣,捂着帕子笑了,看向杨湛:“就说姑娘不能放在你那儿,跟着你跟久了,嘴里都是这些浑话。”
杨湛在皇后殿里比在承明殿放松,自己拉来一张椅子坐了,还给萧凌梦拉了一张来,满不在乎回道:“在边境都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人,她要来军中,就得有这觉悟,若是天天想着男男女女的事,将自己骨头都想软了,那还怎么打仗?”
皇后嗔怪地看了杨湛一眼,无奈道:“你呀,自己回京就日日花天酒地,明明是自己玩心未灭不愿意成家,天天找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我们,让我们不好再开口催你。”
“外边都说你冷,不好接近,但我知道你,就是不想好好收心成家。”
杨湛抿嘴笑了笑,顽劣秉性一览无遗。
她招来宫人给两人奉茶,继续批评道:“你自己就算了,人家是个姑娘,婚配之事是得早些做打算。她府中大夫人这些日子天天忙着给萧家大小姐张罗寻夫婿,都看了好些京中后生了。”
说到此,皇后停下看了眼萧凌梦,见她没什么反应,就继续道:“萧二姑娘……娘亲早丧,萧将军也不合适直接出面开口给女儿说亲,如今才借着军报的契机,让我们后宫给她好好觅一觅良人,你如今又是上司又是王爷的,可别耽误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