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茹荷杀完人，心跳尚未平复，王嬷嬷在地上捂着喉咙，嘴里‘咯吱咯吱’响着，双眼充血状若厉鬼瞪着她。柳茹荷冷眼看着王嬷嬷，似是在看路边死了的一条狗。
只是她感受到了什么，抬眼一看，倒吸气声响起。
手里长剑叮啷落地。
萧浩明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看着她。将军戎马一生，不言不语，目光穿过噪杂人群如有实质，在无声地质问她。
“浩明……”她心下巨震，撩起裙角淌过已经流到她脚边的血，木僵地朝萧浩明走了几步。
只是平日里总是对她和颜悦色的夫君，此时却面色沉沉负手而立，对她的走近不为所动。
柳茹荷多走一步，心却更凉一分。
萧袅袅刚开始也被王嬷嬷的死吓得呆了一瞬，此时见到萧浩明，又看到自己的娘亲，登时反应过来，眼眶一红朝自己爹爹奔去：“爹，女儿可总算将你盼回来了。”
萧袅袅的走近让萧浩明卸了方才的冷厉，面容温和了些，见她哭得梨花带雨，替她将眼泪擦了，温声道：“是不是被吓到了。”
在他眼里，萧袅袅养在闺阁，从未见过什么死人，哭着点头的模样让世上每个父母都心酸。萧浩明朝柳茹荷质问道：“女儿们都在，你怎可动手！”
柳茹荷心知自己今日确实被激得失了理智，此时反应过来很是后悔，只得主动请罪：“王嬷嬷这些年愈发骄纵，做了些连我都不知道的事，我等下让人去她房中再搜搜，看看有没有遗漏了些什么。”
萧浩明目光沉沉，开口却还是护着她，对站在外面看着热闹的人群拱了拱手，朗声道：“我萧府今日清理手脚不干净的下人，让大家见笑了。”
萧凌梦看着萧浩明三人，不知怎得，心下升起她从未有过的心酸。这种酸意很是陌生，好像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有了意识，看着那一家人流露出的感情。
萧袅袅哭了多久，萧浩明就哄了多久，柳茹荷就请了多久的罪。
萧凌梦心下不耐，不想再看萧府三人上演父女情深的模样，上前冷冷道：“爹爹，若是没事，我就先走了。”
萧浩明这才将目光投向她，疑道：“你去哪里？”
萧凌梦心里轻哼一声，心道：随便去哪里，反正不是去萧府。今日的戏已经演得差不多了，你若是强留我在萧府，京中所有人怕是都会对你指指点点。
不过她对京中本就不熟，一下子除了凤舞楼，也想不出该去哪里，所以就这般高深莫测地止了话音。
杨湛含笑看了她一眼，在边上开口道：“我府中还有个别院，今日一看，贵府人员混杂，小萧将军初来乍到许是会不适应，还是不要回府的好，就去本王那暂住一阵吧。”
萧浩明看向萧凌梦，萧凌梦继续高深莫测的点了点头。
杨湛还为其添了个很好的理由，补充道：“我旧伤未愈，有些时候还需要凌梦来帮忙，她拿着我给的俸禄，自是要做好自己的工作。”
今日这么一闹，萧浩明也在几人的对话中琢磨出不对来，若是再强留萧凌梦在府中上演母慈女孝的场景，怕是真出什么不可控制的事情。他想起萧凌梦去镇北营前对他说的那句话，此时雁王又给了个合适的理由，即便百般不情愿，萧浩明也只得点头。
他目光沉沉看向萧凌梦，开口就是公事公办的语气，半点没有方才安慰萧袅袅那般柔和：“你拿着俸禄，好好为雁王做事，别丢了我们萧府的脸。”
萧凌梦无语地把目光投向地上已经死绝了的王嬷嬷，再看了看三个混在人群中想搅起议论的家丁，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应下了。
柳茹荷毕竟与萧浩明生活了这么多年，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立马上前，挽住萧凌梦的手，亲亲热热道：“梦儿不声不响就离家这般久，为娘好不容易将你盼回来了，怎可连家门都不进，还是先来喝杯茶吧。”她声音镇定，丝毫不像刚杀过人。
此时大庭广众之下，她若是直接拒绝，也难免落人口实。萧凌梦看着她，点了点头。两人无声对撞，又一触即分。
“那王爷也一起来吧，我们府里刚上了好茶。”萧浩明见萧凌梦应下了，也朝杨湛道：“我府中这些事，真是让王爷见笑了。”
杨湛冷哼一声，倒也没打官腔：“是挺让人见笑的。”
几人进府后，门口远远地站了几个人。一人壮实，一人瘦长。壮实的那人用肩膀撞了撞瘦长的，开口声如洪钟：“哎师爷，你有没有觉得，这萧家二小姐有点眼熟啊。”
瘦长的那人没回应，只是看着萧绫梦和杨湛的背影若有所思，眼底精光一闪而过。
家丁开门，几人跨过门槛往前厅走去。杨湛稳稳走在萧凌梦侧身后一步，或快或慢距离都不变。萧浩明侧过脸看了眼，面色一凛，他抬眼看向杨湛。其他人也许看不出来，但萧浩明练了一辈子武，将这架势看得清清楚楚。这位从不将人放在眼里的雁王，走得竟然一直是护卫位。
这个位置，于习武之人来说，犹如人之心肺，进攻最易，护卫也能最快。萧凌梦周身的这块区域，被杨湛从始至终牢牢踩着，半步不移。
萧浩明的视线与杨湛目光相撞，杨湛朝他挑了挑眉。
萧府很大，几乎占了半条街。门开了先是院落，中间有个小池塘，假山嶙峋立在池塘中，里面种了些花草，不过不知是没养好还是气候太冷，基本都枯了。池塘中有几条小鱼游着，听到人的脚步声急忙甩着尾巴逃进假山后边的深洞里。
走过院落就是前厅。前厅更是气派，墙上一幅字游龙走凤，写得是夸颂萧浩明军功的题词。这字迹笔捺勾落有力，甚至比圣旨上的字迹都好看。一张金丝楠木茶桌立在墙下，茶桌上是一套古朴茶具，走进了能闻到隐约木香。桌子边上是三张椅子。
此处萧凌梦也没来过，亏得冬柿一直在边上小声提醒：“那张紫木檀椅是老爷座的，黑木椅是大夫人坐的，暗红实木椅是大小姐的……”
萧凌梦看了看厅中那几张椅子，‘啧啧’几声：“不愧是大户人家……”她再悄声问冬柿：“我平时坐哪儿？”
冬柿尴尬地挠挠头，瞧了眼柳茹荷她们，用气声道：“小姐一般都是站着挨训的……”
萧凌梦无奈道：“今日应该不至于还让我站着。”
萧府总还是有人比较有眼力见，见几人从院落中走来，急忙多搬来两张实木椅子，一张给萧凌梦，一张给杨湛。
杨湛扫过全场，又看了看墙上那副字，说道：“先皇的字迹。”
萧浩明应了声：“这是当年吃下西境时皇上赏我的，也算是此生最大的军功了。”
“我记得，正是那场战役胜了之后，先皇赐婚，萧将军娶了柳夫人吧。”
柳茹荷听着此话，沉浸在回忆中，方才杀人时的戾气也有些散了。
萧浩明点头道：“是啊，当初如荷贵为柳志柳将军之女，京中无人不想娶，没想到竟花落我家，着实让我惊喜不已。”
此话说完，厅中所有人都陷入诡异的沉默。所有人应该都想起了方才府前那一幕。柳茹荷自己面色都变了。
曾经的惊喜到了如今，早就已经变味。昔日那欲说还休的京中贵女，在掌管萧府多年后，连杀人都不会眨眼。
萧凌梦看着厅中几人面色变幻莫测，心下啧啧称奇。据她对杨湛的了解，此人提起这话，一定是故意的！
别看京中人都说雁王不管京中勋贵琐事，性格冷淡。但此人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提起往事，这心可黑了！
萧凌梦心里哇哇乱叫，面上却没表现出任何情绪来，施施然在椅子上坐下了。杨湛转头看了她一眼，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也在她边上坐下。
下人上前泡茶，萧浩明却制止了他。他拿出了茶罐，接过下人拎着的茶壶，亲自给几人泡了杯茶。
他第一杯递给杨湛，说道：“此为江南雨前龙井，很是难得，王爷尝尝。”
萧凌梦在边上都能闻到那清冽茶香，与在西北喝的茶些粗茶确实不同。
只是杨湛接过茶盏，递给了萧凌梦。
“小萧将军一路辛苦，跟着本王受了不少苦还受了伤，这杯茶理当小萧将军先喝。”
他这么一递，萧袅袅脸色都变了。
她在边上睁大了眼，看着杨湛将茶盏递给萧凌梦，指甲紧紧扣住桌角，竟将楠木桌都按得凹进去一块。柳茹荷面色也不好看，只是不敢做得太过，在边上干笑几声：“王爷金贵之躯，怎可给人递茶……”
萧浩明倒没说什么，继续倒茶。
萧凌梦微微笑着，接过茶盏，将茶水饮尽。
杨湛笑眯眯的，看着很是和蔼可亲，问她：“好喝吗？”
萧凌梦咬着牙，在嘴里挤出一句：“不错。”
萧浩明重新递了杯茶给杨湛，道：“王爷常年在外也很是辛苦，无需推辞。我小女也只是沾了王爷的光罢了。”
杨湛接过茶盏，抿了一口茶，悠悠道：“萧将军哪儿的话，凌梦如今是我镇北不可或缺的将才，若是让她就这般在府中，为杂事所累，那可真是屈才了。”
他这话几乎就是贴着脸在骂柳茹荷。好好的一个人，在镇北就能大放异彩，怎么在京中就这般默默无闻，甚至还要被人泼脏水？究竟是我镇北营眼瞎，还是你萧府眼瞎？
厅中人都听明白，但各个都得装作十分赞成的模样，半点不能露出反驳意。就连柳茹荷都得接过话题，百般不情愿下还得露出笑脸道：“王爷说的是，我们梦儿啊，自小就懂事乖巧，还多才多艺，像她那娘亲很能唱曲儿，如今有奇遇能在军中立点功，我作为主母也很是欣慰了。”
杨湛捏着茶盏把玩一会儿，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冷冷笑了声，道：“我倒是从来不知道小萧将军会唱什么曲儿。”
柳茹荷刚想回复，却神色大震。
萧浩明如鹰般的眼神直直朝她看来，她背上忽得就凉了，冷汗如雨而下。
她终于意识到为何总觉得哪里不对了。
今日她心思全放在要让萧凌梦进府之前就身败名裂。只是今日的萧凌梦自下车开始她就觉得陌生，她以为是因为萧凌梦一身军戎装束，打扮与平日里有些变了，她此时才反应过来。
萧凌梦声音，与曾经已经完全不同！
她想说这个女儿曾经是京中那有名的蒙纱歌女，明着在夸，暗地里其实在贬低她。只是萧凌梦如今的嗓音，沙哑低沉，哪里有半点歌女的样子，这说出来谁会信？只会让人觉得她这个萧家主母，心下恨那胡姬恨到失去理智。
萧浩明收了眼神在边上倒茶，茶水淅沥而下，似是在警告她不要乱说话。
柳茹荷与萧袅袅对视一眼，心神震荡中，都想起了当初送去的那盒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