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湛淡淡笑了声，说道：“先生多虑了，这就是家中管事的顺手种的药草，若是能让萧将军用上，那就再好不过了。”

    李泉左瞧右瞧，见他神情淡定，并未有说谎之意，也就犹犹豫豫地止住话头，看他表情，应是人生中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杨湛给萧凌梦留的外院甚至大过萧府在城郊的别院，一人独享数个房间和一个院子，同样有山有水，水边种满花草。不过此时正值冬季，花多数未开，只有梅花树上垂坠数串白梅傲雪凌霜，微风轻轻拂过，片片白梅花瓣零落，一些飘在萧凌梦肩膀上，一些落在杨湛黑狐裘衣上。花树下一块平滑瓷石为桌，几块石椅为凳，摆着一副茶具。房中被褥纱幔已经全部准备好，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花瓶中插着几株鲜嫩欲滴的红梅，甚至家丁还从王爷私藏室搬出了一架屏风做房中点缀，整个院落布置的雅致有心意。

    冬柿“哇”了一声，见雁王给的这般好，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有些激动地握着萧凌梦的手：“小姐，王爷待你真好。”

    萧凌梦没接她话茬，避开了这话题，转过身对李泉说：“好了李先生，是时候来算算我们的账了。”

    李泉还沉浸在收获药草的喜悦中，一时间思绪被打断，有些呆愣愣地抬头看萧凌梦：“什么账？”

    “你今日说要带走我家冬柿，说话可是算数？”

    李泉一听，立正说道：“怎么不算数？我今日就要带她走，她现在是我堂中大弟子，以后不会再是你们萧府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下人了。”

    听他这般说，冬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在原地跺了跺脚：“哎呀，你快别说了！”

    萧凌梦见他这般认真，微微一笑道：“怎么，就算冬柿离开我萧府，去你那儿还是给你打下手的身份？”

    李泉急了，将手里的药草往石桌子上一拍反驳道：“怎么，就算给我打下手，不比在你们萧府蹉跎人生好吗？”

    冬柿见这厮说话带刺，一点圆滑都没有，急忙上前想捂住他的嘴：“你快别说了，我在府里小姐对我很好的！”

    李泉很是执着，今天势必要在此为冬柿讨回公道：“什么很好，就你刚过来那副面黄肌瘦的模样还叫好？”

    冬柿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抹着眼睛说：“你在这样我就不跟你回去了，我要留在小姐这里……”

    听她这般说，李泉才住了嘴，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说错做错了什么，但似乎冬柿不愿意他继续说下去，他从善如流的停了话题。

    边上的雁王杨湛负手而立，点评道：“李先生怕是未曾有过哄女孩子的经历……”

    萧凌梦挑眉睨了他一眼：“李泉长于南诏，生下来就跟虫蚁兽打交道，嘴上功夫自是不及雁王爷。”

    杨湛吃瘪，抿了抿嘴，极其小声地回了句：“那我也没有。”

    隆冬风大，在院落中呼啸而过，吹得白梅花纷飞而下，萧凌梦听不清他嘟囔了什么，就再重新转过身问李泉：“你说冬柿在堂中打下手，那非得是她吗？能打下手的不是还有很多人吗？”

    李泉被她这一问问得顿在原地，他似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一时间好像不知道怎么回，张了张嘴：“她……比较好。”

    萧凌梦轻哼一声，面容严肃：“怎么，方才还在说我萧府待冬柿不好，此时又只想用一句好，将她骗去你那儿，继续给你打黑工么。”

    李泉心下自然不是这般想，只是萧凌梦问题各个尖锐，都问到了很难回答的点子上。太深入则僭越，太轻淡则冷漠。不通人事的李泉，在独行二十多载后，终于生出了点人性来。

    他看看冬柿，拉过她的手，两人手心相碰，冬柿的脸迅速红了，甚至都不敢再与李泉对视。

    只听李泉极其认真，极其笃定道：“冬柿抓得一手好蝎子，一把能抓三只，我不能离开她。”

    冬柿，萧凌梦，杨湛：……

    飞过的雀儿都朝院中嗤了一声，扑扇着翅膀落下两根羽毛，萧凌梦伸手，羽毛轻飘飘的落于指尖。她把玩了会儿，插了一根在杨湛狐裘大衣上。

    冬柿腮帮子气鼓鼓，从李泉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跺了跺脚转身回道萧凌梦身边，朝着李泉怒嗔道：“你走吧，蝎子以后你自己抓！”

    萧凌梦也暗自咂舌，她知道李泉此人不通男女之事，只是没想到，人都能一路跟到这儿来了，还没想明白呢？

    她一时间被噎得也再问不出什么来。冬柿圆眼圆腮气鼓鼓，李泉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萧凌梦想到什么，转而对杨湛道：“我记得你家丁之子，年过二十了吧？上次看着还挺精神挺有力气。”

    杨湛在边上悠闲地看了许久的戏，懒洋洋开口：“是啊，我家家丁之子身高八尺，气宇轩昂，会打理房间会疼人，也算是我看着长得大的，为人老实。明年打算跟着我去镇北从军，此时急着成家呢，我看冬柿姑娘已是自由身，婚姻乃终生大事，要不给你们牵线搭桥认识一下。成不成看你们，若是能成也是一桩美事，他不会亏待你的。”

    他眼底浮现淡淡笑意：“不会喊你去给他天天抓蝎子，你只需要做自己的斥候夫人，好好享福即可。”

    杨湛近几月受了不少伤，流了不少血身子看着有些薄了，不只是方才李泉指出他中毒一事还是怎么，萧凌梦看着杨湛狐裘下光洁锋利的下颚，只觉得他似乎又瘦了不少。讲话的时候脖子有条青筋一跳一跳。

    他这话一出，李泉果真慌了。

    就算是再少与人交流，他也知道若是雁王爷想保这桩亲事，冬柿很有可能就会跟着那什劳子八尺男儿走。

    他李泉，堂堂！八尺不到一点儿男儿！李泉立马挺起了身子，将自己拔到最高，只差垫着脚，看似冲着杨湛，实则对着冬柿说道：“你怎么知道那人就一定适合冬柿了？可别乱做亲！”

    萧凌梦微微一笑，对冬柿道：“你决定吧，见还是不见。”

    冬柿年纪虽不大，但心思活络，明白自家小姐今日这般话的意思，对着李泉哼了一声：“我不要再抓蝎子了！”

    李泉面上流露出一丝可惜，他转头看了眼杨湛，应该是想到刚才他对家丁的描述，勉强道：“不抓就不抓吧。”

    直到他自己亲口说出这句话，李泉才有些醒转过来，看着冬柿，认真问道：“如若…如若你与我回去后，每日可以什么都不做，你也愿意吗？”

    “愿意啊，为什么不愿意？”冬柿被他这句话说得脸颊粉粉，轻咬下唇道。李泉倒是面色异样，目光开始闪躲起来。

    萧凌梦一下子就笑了，她想起李泉本人是个十足的工作狂，年初到年岁就从未停歇过，对于他来说，每日有事情做，比每日游手好闲的日子要好过许多。所以对他来说，一个人有‘劳作’的价值，就是她在世间最好的价值。所以就算冬柿不懂制药用药，也不怎么识字，他也要在外人面前说出点什么好来，告诉外人冬柿身上有值得一夸的亮处。

    只是他不知道，京中贵妇多赋闲，平日里只需养花饮茶即可，最多管管家里的账房，无需动手劳作，更不用提抓蝎子。

    简单几句无法扭转李泉二十多年已经根深蒂固的念头，于是萧凌梦换了一招，她轻咳一声，端起了十足的架子，站在台阶上俯看李泉：“这么说吧，我娘当初花五两银子将冬柿买来，也是养在府中这么多年，虽说我今日可以让她走，但你是不是也要给出相应的报酬？”

    “啊？”冬柿听到这话也呆了会儿，不知萧凌梦这是何意。

    倒是李泉敞亮，大声回道：“我可以给你五锭金元宝！今日冬柿跟我回去，我马上让人将金子送过来。”

    萧凌梦瞧着李泉腹诽道：“知道这些年他赚得不少，但也没想到还能这般富裕。”

    她沉思着，没注意杨湛在边上轻哼一声。

    她瞧了瞧还不在状况的冬柿，清了清嗓子道：“我知道你诚意了，一锭就行，其他的你就让冬柿管着吧。”

    听她这般说，李泉竟伸手在衣袍中摸索一阵，掏出一块锃亮金元宝往前一递，说道：“那直接给你吧，我今日本来就带了一锭出来想要赎人。”

    萧凌梦如今算是冬柿雇主，李泉给钱财要人确实合规合据。若是什么都不给，外人只会觉得冬柿是被萧府扫地出门，被人当作便宜货平白捡回去的。

    他给得越多，证明冬柿在他眼里越贵重，在萧府二小姐眼里也更珍贵。

    以大礼换一人得白头。

    这是正常人都能明白的道理。

    萧凌梦心里浮上一丝欣慰。李泉能提前就准备好金元宝来赎人，那么对他来说，冬柿就不只是给她‘抓抓蝎子，打打下手’的普通雇佣，而是很早就想花重金留在自己身边的贴心人。

    虽说她与冬柿目前也只是见第二面，但心里那份天然的亲近感熟悉感，让她就不可能让人随意处置冬柿。

    她刚醒来时，知道自己往西去一路危险重重，冬柿跟在身边很难保护她的安全。让她提着糕点去找李泉，既是让她帮忙弄清楚毒药的类型，也是知道李泉此人刀子嘴豆腐心，冬柿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他定能护她安全。

    只是如今看来，结果更是超出她的预想。冬柿满眼泪汪汪的看着李泉，她自小在京中长大，知道李泉此番做法中情意深重。

    萧凌梦接过李泉递来的金锭，对他说：“你定要护冬柿一世安稳。”

    李泉郑重应了。

    杨湛看了眼萧凌梦手中的金锭，‘咦’了一声。

    “怎么了？”萧凌梦问道。

    他拿过金锭，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问道：“这金子…怎么是从宫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