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凌梦疑惑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杨湛将金锭倒转过来,指着底部一圈小字道:“这个是宫里的刻印,贵重物品都会有标记。”
这些字框在一个框中,看上去像是特地印上的,是繁复的前宣字体,用朱笔勾勒,依稀能辨认出写着大宣皇宫所用。
萧凌梦问道:“宫中的钱财是不能流入民间么?”
杨湛收了手,将金锭重新塞回到萧凌梦手里,回道:“这倒也没有,只是金元宝很少会有人拿出来用,更是没有听说过宫中谁需要在毒痴这里买药材,一般贵重的太医院都会有……”
萧凌梦挑了挑眉,接上他的话:“太医院制度严格,经手的药材都会记录在册,谁买的,买了什么…所以就是有人买药材不想经过太医院?”
杨湛淡淡‘嗯’了一声,敛了话音没再说什么。
倒是李泉听两人这么说,上前仔细看了看自己递出来的金元宝,说道:“这我记得啊,当初那人说要买些幻花草,又要了些不太好采的药材,多是通筋活血用,买过几次出手都挺大方的。”
杨湛和萧凌梦双双看向他:“还记得是谁吗?”
李泉低头想了想:“那人蒙着面纱呢,面纱外的眼睛很好看,身段高挑,但听声音像个贵妇人。”
宫中的贵妇人…萧绫梦想起了凤辇上那位华贵的娘娘。
她沉默了一瞬,缓缓道:“幻花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功效是——”
李泉接上她的话:“让人产生幻觉。”
冬柿有些疑惑,问道:“具体都是什么幻觉?”
“因人而异,大部分都是见到自己内心最恐惧,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和事,幻境中没有正常可言,只会是你内心恐惧事物的累加与投射,若是辅以西域响尾蛇之毒汁,能让人在很短的时间内精神崩塌,轻则失眠头疼,平日里没什么力气,重则嗜杀发狂不受控。”萧凌梦声音低低地:“普通人还好,如若有人大权在握,中了此招,就会成为他手底下臣子的噩梦。”
冬柿受教地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怎么分辨此人是不是中毒呢?”
李泉答道:“此草怕火,中了幻花草的毒,就很难靠近火源。”
听到这里,萧凌梦看着手中的金锭,疑了一声问道:“这毒虽有些难缠,但毕竟不是见血封喉,会让人瞬刻即死救不回来,为何那人要花这么多银子买这草呢?”
李泉摸摸自己下巴,沉思许久,嘴里念念有词道:“杜仲,红参,黄精,驴皮阿胶……”
“什么?”冬柿满脸疑问,转身问道。
李泉道:“我在想啊,那人除了要幻花草,还要了很多通筋活血的药材。这种搭配很少见,我原本以为是两处无关的用途。今日这么一琢磨,好似是有些问题。”
杨湛从听到幻花草时就没再开过口,此时听李泉这般说,沉声问道:“什么问题?”
李泉‘啧’了会儿,想了许久说道:“这我还得回去再确认一番,好似是在巫蛊禁书上看到过,应该是北边蛮夷数百年前一位巫师做出来的偏方,很毒辣但也很少人用,都快失传了,你们让我回去找一找再做回复。”
萧凌梦看了眼杨湛,见他也面色沉沉,眉头微蹙。她能感觉的出来,杨湛对这件事很上心,只是李泉已经这般说,他也不好过急地催促。所以萧凌梦替他与李泉说:“还望李先生能早日找到幻花草的另外用途,说是有了我定重金酬谢。”
李泉轻哼一声:“你不说我也自然会回去找。”
冬柿犹疑的目光看向萧凌梦,看了她许久,犹豫了许久下定决心问道:“小姐,我记得你之前对医术一窍不通,如今为何能知道这么多?”
萧凌梦心里‘哎呀’了一声,心道自己着实大意了。如今在京都,若说谁最了解萧家二小姐,那必定是冬柿。萧浩明常年在外,若是萧凌梦作出什么与他记忆里有出入的事,搪塞搪塞,糊弄糊弄也能过去。
萧袅袅和柳茹荷可以说从不关心萧凌梦,这萧二究竟是什么样的,她们自己心里其实一无所知。只有冬柿,是从小与萧凌梦一起长大,对萧凌梦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会什么,不会什么,知道得一清二楚。
若是随便找理由敷衍过去,冬柿怕是会起疑。
此时,杨湛开口道:“她在边境的时候,本王身上的伤都是让你家小姐帮忙处理,我身边需要一个知根知底的军医,就找太医教了你家小姐几个月。她也算勤勉刻苦,数月下来也算小有所成,对简单的医术有一定的了解。”
边上的李泉也说道:“哎呀,是你太不努力了,记载幻花草的草药大全,不就是放在我书籍架子上么,随便翻翻就知道了。”
李泉其实不知道,普通人随便翻翻也很难记住药类大全上的记载。只是他自己从小看药书长的,觉得这些应是不用问就能知道答案的问题。
听他们这般说,冬柿心里打消了一点怀疑,甚至还跟着点了点头。
不过她问出了自己压在心里最疑惑的问题:“小姐,我记得你最重视自己的嗓子,为何如今嗓子毁了,你却一点都不难过。”
萧凌梦轻呼一声,松下劲来。心道:还好是这个问题,若是再问些刁钻的,她都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冲着冬柿笑了笑,说道:“其实我心里一直很难过。当初知道柳夫人和姐姐给我下药毁我嗓子,心里很是痛苦。不过这么久我也想开了,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吧,如今我在边境也得了些军功,何尝不是福祸相依呢?若非嗓子尽毁,无奈之下去投奔爹爹,此时我都还不知道在哪里卖笑呢,这么一想也就放下了。”
她这一番话将冬柿感动得眼泪汪汪,冲过来抱住她,带着哭腔道:“小姐,你心里放下了就好,我一直担心你会因此想不开……”
萧凌梦伸手摸摸她的头,柔声道:“我这一世走来,遇到过许许多多的倒霉事,这只是其中一小件而已,算不得什么。”
只是李泉在边上皱着眉看看萧凌梦,又看看冬柿,再看看杨湛,但也没开口说什么。
等李泉与冬柿走了之后,萧凌梦坐于石桌前看着整个院落沉思,手边的茶水渐渐凉了,湖纹青釉茶壶边落了些许花瓣,最后一丝茶香夹杂着花香萦绕在院中。
她背对着杨湛,玄甲束腰,整个脊背挺直,像是一棵霜寒天不被大雪压弯的松。
等着门外马车哒哒声彻底走远,萧凌梦才起身,目光投向杨湛。她目光中蕴涵了许多复杂的情绪,杨湛与她对视的那刻,只想转身离开。不然接下去发生的事,定是他不愿意接受的。
果真,她对杨湛行了一礼道:“王爷,既然安排好冬柿,我也该走了。”
家丁正好抱着一床蚕丝厚褥来,听她这般说,定在原地伸着头看杨湛,脚趾抓地甚至在偷偷往后退。但耳朵却缓慢地转来对着他们。
王爷被甩现场?百年难得一遇啊。
杨湛负手而立,很勉强地笑了声,问:“为什么?”
萧凌梦后退半步,轻声道:“王爷在我还未入京前就已经准备好此处作为落脚了,是吗?”
杨湛目光一定,没有否认。
院子中白梅花树迎风招展,树下是碧螺春茶香。房中的床褥淡雅整洁,铺得平平整整,不像是临时准备出来的。目及之处,各类物品样式都按照她的喜好准备,房中四角清理得干干净净。房中木桌上放着琥珀光,长脖水滴状酒瓶上绘着醉仙楼特定的醉鹤。
这是到京城的前一日,萧凌梦与杨湛提过一嘴的酒。西北喝到的酒很辣浓度也高,上头很快,几口就能让人在寒风中暖了身子。而中原的酒细水长流,淡中带甜,回甘种,适合细酌。如今已从边境离开,不再需要烈酒快速暖身,她很是怀念中原的醇酒。
每一处细节都在证明,这个外院内外都精心安排过,甚至他们在路上的时候,杨湛就已经将要求交待下去。但他这些事做得无声无息,萧凌梦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是通过谁,怎么传递的消息。接受消息的人,到底是藏在一路跟着他们回来的人中,还是看不见的暗处,一直有杨湛的人。
她与杨湛相处久了,初见时他无诏入京被人追杀,两人落难荒山携手杀了那黑衣人,后来在边境歌舞楼中又共同打配合杀了北燕三皇子,在镇北营里,两人同吃同行在主营帐中推演战术。
她都快忘了,此时现在她面前的,是当初大宣国难中被掳走的皇子,是当今皇上唯一存活的血亲,也是大宣立国至今最年轻的亲王。不到二十的年纪就带兵攻打北燕,恶狼般生啃下北燕数座城池。
是审讯室里让人闻风丧胆的阎王。
萧凌梦只要回京,他就不会让她回萧府。若是没有今日柳茹荷与萧袅袅在府门口安排人想让她身败名裂,导致后续事情发展到萧浩明被迫同意她出府,想必杨湛也会有自己的方法留萧凌梦在雁王府,而不是萧府。
她自边境班师回朝的那日起,杨湛就在做让她留在雁王府的打算了。
她细细摸着手中的金锭,缓声道:“王爷,我该以什么名分留在雁王府呢?”
杨湛刚想回,却顿住了。
萧凌梦淡淡笑着,声音不急不缓却带着冷意:“军医?此时你已经从军中回到京城,不再存在军医一职,有什么病可以去找太医。手下将领?我们不是在打仗,没有必要将领与统帅还住在一起。”
连冬柿跟着李泉走,李泉都得献上一大笔礼金。
她这般无名无份的住在雁王府外院,又究竟算做什么呢?
杨湛嗓音微促,道:“那我去给萧浩明……”
话还没说完,他却无法再继续下去。
是去给萧浩明送礼金?做什么呢?总不可能说你家二女儿给我做军医,我给你萧浩明送礼金。而且就算是要求娶萧凌梦,真的是给萧浩明和柳茹荷递礼金吗?娶她的八抬大轿,是要去萧府接亲吗?
镇守边境的雁王求娶萧浩明将军之女,这在谁看来都是谋逆。
而且,真的应该是去萧府吗?
萧凌梦靠近杨湛,看着他光中带着琥珀色的眼眸犹豫不决,两人呼吸缠绕。
茉莉花香与草药香交杂。
她似是而非的笑了声,轻声道:“王爷,原来你爱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