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句话将萧凌梦听得面色发冷。

    程弘业，为何会在此处出现？想当初自己找人请他来，他都不愿意踏足此院一步。听他与人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就是住这里，而且没有想过避着别人。他堂堂一个朝廷命官，放着好好的府邸不住，来住这种背街小巷的民房？他葫芦里卖的药？

    木门上传来门把锁被拧开的声音，在沉沉夜色中很是明显。

    她转身躲在墙角，隐入黑暗之中。

    程弘业先是扶着院门一步步挪进院子。他背靠着墙休息了会儿，再慢慢从门口走近。风随着他关门刮进院中，萧凌梦能看到他身上酒气浓厚，步伐微晃，走三步得停下歇息一阵，看模样实在喝了不少。他今日没有穿官服，而是穿着普通公子穿的长袍，具体什么颜色此时月光被乌云遮住，有些看不出来。

    但隐约能看到是件浅色素衣，腰间还有一枚玉佩，流苏坠至腿侧，随着步伐在夜色中晃动。

    程弘业身形长而薄，配以浅色衣饰一向好看，就算不用看清她都能在脑海中勾勒出记忆里的模样，温润文雅，往那儿一站就能牵动少女的心。

    她看着杨湛没有在院中停留，步伐不稳的进了屋，又很快转身上了锁。

    萧凌梦皱了皱眉。此事难办了。

    这个院子里总共只有两间房子，一间用来起居，一间用来存储家中器具。起居室就是程弘业方才进去的那间，而她的婚约，就藏于起居室衣橱后边的墙中。

    存储室未上锁，她偷偷摸进去看了眼。里面东西少了很多，只剩下点必要的工具，地面上曾经铺满稻草，此时也被清理的干干净净。

    但程弘业今日显然是要在这间房中睡觉，若是贸然进去，容易打草惊蛇。萧凌梦站在阴影中思忖一阵，今夜只得先撤。

    虽不知为何程弘业会来这个院子中，但今日也算是运气好，她进来的时候程弘业尚未回来，不然差些就一把推进门，到时候很难解释得清，为何萧浩明的二女儿夜里会出现在程大人的私宅中。还得找时间趁程弘业不在的时候再进来一趟。

    她借着夜色重新翻了出去。

    只是她的轻功还不至于让她看到，这座私宅房顶趴着另一个黑衣人。黑衣人抬头看到她时，轻轻‘咦’了一声，飞快用笔在册子上记了什么。

    等萧凌梦回到住处，夜已经很深了。她再洗漱一番，坐在窗外就这夜色饮了半杯安神茶，就在青铜炉里点燃熏香睡了。

    只是在临睡未睡时刻，她思绪纷乱，由那间被程弘业住着的私宅想到了萧袅袅今日的话：“再过些时日就是校验了。”

    “真是麻烦。”萧凌梦陷入梦境之际，嘴里嘟囔了一句。

    这几日过得很快，萧凌梦白日里和夜晚都找机会去过那间院落，发现白天会有人来打理外院，但不会进那两间房子。晚上程弘业回来后，那些人也就走了。不过他基本也不在院中逗留，都是直接进起居室，即便燃灯也只是燃一会儿就歇息了。这倒是符合她记忆中程弘业的生活习惯，一向睡得较早，起得也早，自我约束能力很强。

    就这般两拨人轮流转，萧凌梦发现自己并没有再进院子的机会。

    “就这么一件落破宅子，怎就守得这般好。”萧凌梦一日坐在河边，心烦意乱朝河中丢瓦片打水漂：“当初这破房子连贼人都不愿意光顾，进去溜一圈能翻到的东西都不如贼人身上的行头贵重，如今怎就这般把守严密？”

    她决定先去找李泉帮忙配情人盅的解药。

    只是尚未走远，有一行人朝她走来，毕恭毕敬地朝她拱手作揖，喊她：“平虏侯。”

    “……你们是？”萧凌梦回礼后起身问道。

    “我们乃临阳王府家丁，收到王爷命令，请平虏侯去王府一聚。”

    那个薄金面具下薄唇利颚再次浮现，萧凌梦竟心跳加速了一下，她喃喃道：“临阳王？”

    “正是。”

    萧凌梦不由自主脚步跟着他们向前几步后，又重新顿住。她看着眼前几人，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我在哪儿？”

    那几个家丁笑了，好像听到了一些过分简单的问题，其中领头的那位上前拱手说道：“侯爷从皇后娘娘那处出来后的行踪我们都知道，在京都汴梁，若是想找个人可实在是太简单了。”

    萧凌梦狐疑地看了几人一眼。自己夜里的去向难道他们也知道？

    不过这句话此时不适合问，她就闭了嘴跟着几人上了马车。

    临阳王不愧是当今皇上亲儿子，也不愧是京中纨绔子弟头魁，她原先以为杨湛的马车已经足够大足够气派，直到现在看到临阳王为她准备的马车……

    她看着这辆马车，无意识地脱口而出：“这真的不是……一间能移动的房子么。”

    边上的家丁也听笑了，与她道：“王爷极其重视姑娘，他自姑娘进京以来就一直盼着与姑娘见面，只是前几日一直忙于校验与史册编纂的收尾工作，每日都早出晚归没办法找姑娘，今日得了空闲，就赶紧差遣我们兄弟几人来接姑娘去王府里坐坐。”

    家丁应是齐鲁那边人，浓眉大眼剑，颧骨较高声如洪钟，带着和善笑意说道：“王爷说，青城山一别，总是想着再见姑娘一面，他等许久了。”

    萧凌梦想到火把摇曳间，呼啸着裂空而至的箭矢，和如鬼魅般出现的一队人，玄甲长矛，列队齐整却静悄悄地没有提前发出过什么声音，状若地狱罗刹。为首的那位颀长劲瘦，宽肩蜂腰，覆面青铜面具下，是一张尚未看清的脸，与他袖子间隐隐约约的雪松木香。

    想到雪松木香，她又想到了杨湛，心里疑惑道：“这些个皇宫贵族，难道熏香都用的同一款么。”

    不过甚是好闻，她很喜欢。

    萧林梦上了车，随着马蹄哒哒声，一路将她送到了临阳王府。

    在她离开的地方，有一圆头圆脑的小伙计大惊失色，‘哎呀呀’的将手里小册子往兜里一塞，就朝着东边跑去。嘴里嘟嘟囔囔：“不好啦，未来王妃要被临阳王拐跑啦！我要快点回去跟王爷说！”

    萧凌梦下车后，就看到王府门口站着一排人，各个喜气洋洋的，好像在门口已经等了许久。她刚一下车，甚至都还不及看王府外观如何，就被热络的迎进了府中。

    “小萧将军，我们可终于等到你了。”

    “哎呀，之前只是听说小萧将军，今日得见，果真能让人眼前一亮啊。”

    “小萧将军，我们王爷可是等你许久了。”

    “小萧将军……”

    她一路听着每个人说的话，一路有礼数回着他们的话。但总觉得今日自几位家丁口中听到临阳王起到现在，总有些不对。

    记忆中，青城山上这位王爷冷厉得像漫天大雪中一棵孤独的杨树，与她唇枪舌战时字字珠玑，句句问道让她极其难回答的点上，最后让她下山时那道目光始终如有实质凝结在她背后，让她走过半座山都不敢回头。

    她印象里的临阳王，并不是这般……敲锣打鼓欢天喜地的模样。

    而且她记得见过几个玄甲战士，看着都像是西北那边的人，他身边没有出现过齐鲁人。只是方才她下车前抬头看了一眼，府门牌匾上确实写着‘临阳王府’四个字，这倒不会有错，想必京中也没人敢冒中这位混世王爷，此处应该就是临阳王的住处。

    但……这般火热，实在是让她没办法与青城山上那股冷清感结合起来。萧凌梦少有的被人簇拥着一路几乎脚不沾地地进了后院。

    临阳王府……可实在是大啊。

    前院就比正常人家的整座房子都大，仆从众多，有人在门口迎门，有人弯腰在修建花草，有人端着菜肴点心穿梭在院中，看着都是些年纪小的小厮丫鬟，面上满是纯真气。长廊一条直通到底，几乎看不见尽头。廊上也都是些仆从三四个一组在清理地面。这很符合她对临阳王爱干净的印象。她本以为雁王府已经够气派，这么一看，杨湛府里人还是太少了些，太冷清了些。萧凌梦本以为会被带到前厅作为客人接待，没想到管事竟带着她一路穿过前厅长廊，拐进内厅直奔后院。

    后院可谓是别有洞天。寝殿环绕排列，她一眼扫过，粗粗数了数大概有近二十个房间，还只是在最外围能看到的数量。寝殿围绕的院中心有一湾清湖，湖面平整没有多余的饰物，上面种着些水生植物，湖中有座绿瓦亭子。

    有一年轻公子在亭中抚琴，锦衣玉袍，湛蓝色袖子随着拨弦挑弦动作起落，琴声潺潺。

    家中家丁对他道：“王爷，人带来了。”

    年轻公子听到动静后转过身，朝萧凌梦笑得露出了满口白牙：“你好呀，我们又见面了。”

    萧凌梦看着亭中的临阳王，也就是青城山上与她合力杀了大当家的书生，陷入了沉思。

    一时间她甚至没办法控制自己的面上肌肉，抽抽地问：“怎么是你啊？”

    语音语调快速往下坠，像是雀跃飞至半空的鸟儿忽然折了翅膀，扑棱着就从空中掉落。

    临阳王杨蓟一首琴曲乱弹结束，回头就看见故人已经来到，心下很是高兴，也就没有关注到她不同寻常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