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正的书房里,烟篆金炉香蔼蔼,灵思游空,衍衍入梦魂。
饶是陆青意在皇宫混了这么些日子,好东西自然一目了然,也被昭华公主手里的笔惊到了。
笔杆混合了玉石和紫檀,用金银镶嵌固定,杆身可以说是坚硬无比。笔头所用的毫毛细腻柔和,不是市面上所能看到的材料。
可就是那样一只奢华昂贵的毛笔,此刻已经在昭华公主的手里一分为二了。
听到清脆的碎裂声,红策这才明白昭华公主心底里已经燃起了怒意,不由得俯身跪下,解释道:“殿下——”
红策望着地上黑乎乎、金闪闪的绣纹,刚要解释,背上就被一个坚硬的东西狠狠砸了过来,激得她喉咙一紧,血腥味迅速蔓延上来。
陆青意就是看着,上一秒还在得体温柔开玩笑的昭华公主,下一秒抓起身边一方双鹤齐飞顶烟金墨扔在了红策的身上,带着震慑威压的低声,说:“滚。滚出去,去领三十军棍,再替白策领五十军棍。”
红策按捺住心口膨胀的铁锈味,咬着牙低声说:“多谢殿下。”
随即,按住胸口退了出去。
外头守着的丫鬟看着吐血的红策,赶忙放下手里的活,惊讶地问道:“红大人,您干什么了,伤的这么重?”
红策推开丫鬟的手,望了望书房的方向,沉声说道:“是我做错事情,被殿下罚了。今日殿下心情不好,你可仔细点伺候。”
“吓到了吧?”
昭华公主笑眯眯地看向自己,收起了刚刚一瞬间漏出的贵胄之气。
她慢慢拉开左手的抽屉,里面摆满了一抽屉刚刚折断的毛笔。
“寻常的笔呢,我总是用着不顺手。如今这是我特意让府里头的工匠,找了天下奇木,里头钻孔,将这翡翠和黄花梨交错镂空,用金镶嵌固定,但是这笔杆,就用了十万金呢。”
昂贵奢华的毛笔如今被昭华公主握在手里,就在陆青意的眼前晃了晃。
“想来,当日你被五花大绑送进我父皇殿中的时候,我帮了你一把,将你救了出来。前不久在北境,你跑了两旬,我也将此事按下了。这样算来,你欠我两个人情,对不对?”
还未等陆青意反应过来,昭华已经站在自己面前,抵上一盏清茶,说道:“今日,我们就算是朋友了,陆青意。还没有人面子大到,可以欠本公主三个人情呢。”
陆青意恭敬地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而眼前,昭华已经离开了书房,桌上只有一份抄录的朝中五年内科甲的名单。
陆青意笑了笑,不愧是昭华,通透人心,堪比冰玉。
自己便取了名单,坐上马车,离了公主府。
还未等马车走出多久,只听到“咕咚”一声,车停了下来。
陆青意撩开帘子,正要看个明白,发现许沉裕已经静候在车下,冲自己摇着扇子。
扇面是一副纵马越山,错彩古朴,笔力厚重,生动自由之感溢出画外。
“啪”地一声,许沉裕收起了扇子,难得笑得开心,大声说道:“娘子,怎么还不下来?”
一众来往的女眷本来就看上了许沉裕的容貌,纷纷驻足,窃窃私语。如今见了人家有妻室,哀哉一声,拿着刚刚磨破嘴皮子才砍到三钱五两的土豆嘟囔着离开了。
“这个世界,唯有美食不可辜负哉~”
本来陆青意是要下去了,一听见“娘子”,整个人瞬间绷紧起来,隔着门帘只露出一双眼睛,谨慎地打探周围。
许沉裕看着陆青意探头探脑,又不敢下去的可爱样子,嘴角不由得勾起一阵微笑。
“小娘子,不要害羞呀,下来吧。”
他好似不够放肆,又大声嚷了一遍,赢得了一众阿婆的白眼,但本人却乐哉乐哉。
“好了好了,”陆青意拢着门帘低声说,“白鸦真的给你吃错药了吗?怎么这么开心?”
许沉裕将扇子掩着半张脸,神神秘秘地凑近马车,也低声说:“你下来,我就告诉你。”
“我下来,你别像刚才一样了。”陆青意叮嘱道,旋即提了裙角,撩开帘子。
众人一看,马车中的姑娘如此俊俏艳丽,就连买菜的阿婆也纷纷投来目光,自然也就明白了眼前丰神俊朗的丈夫,为何如此高声炫耀了。
家有美妻,如何不能高调炫耀呢。
若是我家的,必然连播种的土豆上,都要有我家美娘子的香味。
许沉裕一马当先,带着她从一条狭窄的巷道一路穿行,最后停留在另一条陌生的街道。
这条街道靠北,当时元青朗就是住在这条街上。
原本显赫门庭的元府,如今封了门,寥落破败,与其它宅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顺着许沉裕的目光,陆青意才明白他今日高兴的原因。
今日是王殳旸的三七,没了头七,王洛衡只能大操大办孩子的三七。
这条街上,王洛衡的府邸占据了五分之一,迎来送往,门客不停。王洛衡和一众王族妻女如今全身挂白,正在门口寒暄。
陆青意看向许沉裕,今日他大抵因为高兴,眉间病气都舒展了不少。便试探地问道:“什么时候对王洛衡动手,你准备好了吗?”
许沉裕没有回答,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既然来了,快向我介绍介绍,元安街上好吃的玩意儿。”
两人身前,不过百步,王殳旸的棺材就被抬了出来,为首的王洛衡两行老泪滑落,看了让人不禁潸然泪下。
白发送子,人生至悲。
许沉裕拉着陆青意,踏过地上层层白纸,春风满面地品尝着糖葫芦、糖糕饼、酒酿圆子,又喝了一碗豆花,一杯葡萄冰酿,最后又撑得吃了一碗小馄饨。
两人如同极好的朋友,热热闹闹地在人群中,看了西洋传来的万花筒,又点了好几只曲子,在酒楼耍了一通气派。
漫长的一个下午,待两人回过神来,好似才过了一会儿。
许沉裕有些意犹未尽,便打算择了泰安街上最火热的一家酒楼,吃完了再同陆青意一起回去。
正值饭口时分,酒楼里人声鼎沸。
酒楼角落里,一个瘦小的身影已经聪明地学会看人眼色。她手里端着木桶,一旦客人走了,就赶快踮起脚,将桌面上清理个干净。
“小丫头片子,磨蹭什么呢!”一个满脸横肉的商贾拍着桌子吼道,“老子等了半刻钟了,连杯茶都没上!”
旁边穿着绸缎的妇人捏着鼻子尖声道:“哎哟,这穷酸相,看着就倒胃口。掌柜的,你们酒楼是没人可用了吗?”
"就是就是!"邻桌几个酒客跟着起哄,其中一个满脸通红的汉子竟伸手推了把孩子肩膀,“小废物,连个碗都端不稳!”
孩子被推得一个踉跄,手中的碗碟"叮当"作响。这动静引得更多食客侧目,二楼雅座传来戏谑的喊声:“喂,下面的,要不要爷教你怎么端碗啊?哈哈哈哈!”
“对、对不起...”孩子哆嗦着道歉,声音细如蚊呐。
“听不见!大点声!”有人故意刁难。
“哈哈哈哈...”满堂哄笑声中,不知谁又推了一把。孩子脚下一滑,“噼啪”一声脆响,整个人连同碗碟一起摔在地上。
“作死啊!”史掌柜闻声赶来,一把揪住孩子衣领,"啪啪"就是两记耳光, “知道这些碗值多少钱吗?啊?”
“各位贵客息怒,息怒...”史掌柜转身赔笑,额头渗出冷汗,"这小贱种新来的,我这就..."
“掌柜的,”一个留着八字胡的客人阴阳怪气地打断,"你们这酒楼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让这么个晦气东西伺候客人?”
“就是!摔了我的好酒怎么说?”另一个醉醺醺的客人拍案而起,“今儿要不给个说法,咱们没完!”
污言秽语如潮水般涌来:"小杂种""没爹没娘的野种""看着就丧气"...孩子吓得浑身发抖,死死抱住史掌柜的腿,任凭鞭子如雨点般落下也不肯松手。
陆青意有些看不下去了,起身站在窗边,拿起刚刚从地上随意捡起的一盏碎片,感慨道:“看来这是上一位客人自己的茶具吧,呦,这花纹应该是青窑缠枝莲纹盏,就是碎片也能值得上一金呢。”
声音不疾不徐,却让满堂嘈杂为之一静。众人回头,只见窗边坐着位素衣女子,执盏的手腕凝霜胜雪。
本来还存着的几分犹疑,在看到陆青意周身不凡的奢华,也消失殆尽了,纷纷投入找碎盏的活动中。
许沉裕面色沉静,单手取叶,从袖中投出,硬是扎进了史掌柜的袖中,激得对方只得松了鞭子,“哇哇”叫了起来。
那女娃子也是机灵,立刻寻了机会,在人群中一溜烟不见了。
陆青意又拿起茶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惜可惜,碎的如此糟糕,恐怕当铺不收呢。”
众人才发现自己被戏弄了,刚要发作,才发现里头那位尊贵的公子此刻目光犀利阴冷,一看就非寻常人物。
大家不由得叹了口气,寻了个霉头,自顾自坐下来刁难史掌柜:“掌柜,菜呢,还没来吗?”
见没了意思,陆青意和许沉裕便上了马车,重回麓园。
可真稀罕,那丫头竟然如此聪明伶俐,早早的躲在了陆青意的马车上。
不过她并没有坐着,只是跪在门口,故意弄开了帘子,漏出些空气来。
“来,坐着。”陆青意拍了拍身边的软垫,示意角落的丫头过来。
那丫头拒绝了陆青意的邀请,甩了甩油腻腻的头发,以及很多日不曾打理的衣服,懂事地说:“奴婢太臭了,怕熏着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