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见微觉得自己像个刚被拆掉绷带的盲人，跌跌撞撞地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预知能力的消失（或者说混乱）带来的影响远超他的想象。过去十几年，他的生活如同按剧本演出的提线木偶，每一步都精准踩在“未来”的节点上。而现在，“剧本”被撕得粉碎，眼前只剩一片混沌的迷雾。

    “早餐……吃什么？”清晨的厨房里，程见微对着冰箱里琳琅满目的食材，罕见地陷入了长达三分钟的沉默。过去，他会在“看到”沈昭今天查房特别忙、可能没空吃午饭的画面后，精准地准备一份高能量便携三明治。而现在？他只能凭感觉——抓出一盒牛奶，两个鸡蛋，几片吐司。感觉，是一种让他极度陌生的东西。

    煎蛋时火候没掌握好，边缘有些焦黑。吐司烤得有点过。当他把这份卖相不佳的早餐拿到宿舍时，沈昭正好推门进来——她值完夜班，带着一身消毒水的清冷气息。

    “早。”沈昭的声音带着疲惫，目光扫过程见微手里焦黑的煎蛋，愣了一下，随即眼底漾开一丝真实的笑意，“哟，程大师傅今天发挥失常了？”

    程见微耳根微热，面无表情地把盘子往她面前推了推：“尝尝，新研制的‘焦糖风味’太阳蛋。”

    沈昭忍着笑，拿起叉子戳了戳焦黑的边缘，送进嘴里。她咀嚼的动作很慢，像是在认真品味，然后抬头，看着程见微微微紧绷的下颌线，一本正经地点头：“嗯，风味独特，外焦里嫩……就是嫩得有点过头，中间还是溏心的。”

    程见微：“……” 他默默拿起自己那份，咬了一口。嗯，确实……溏心得有点过分，蛋液差点流出来。

    一种奇异的、带着烟火气的尴尬和笨拙在小小的餐桌旁弥漫。沈昭看着他微微皱起的眉头和努力维持镇定的样子，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连日来的阴霾似乎被这顿糟糕的早餐驱散了些许。

    “其实，”沈昭喝了一口牛奶，唇边沾上一点奶沫，她自己没察觉，“这样也挺好。”

    程见微抬眼看她。

    “不用‘看’到我会不会喜欢，不用‘算’准我几点回来，”沈昭用叉子拨弄着盘子里剩下的吐司边，声音轻轻的，“就……像普通人一样，笨拙地试一试，搞砸了也没关系。”

    程见微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着沈昭唇边那点白色的奶沫，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没有剧痛的警告，只有一种想要替她擦去的、温柔的冲动。他拿起一张纸巾，自然而然地伸出手——

    指尖即将触碰到她唇瓣的瞬间，沈昭像是有所感应，微微侧头，疑惑地看向他。

    程见微的手顿在半空，纸巾尴尬地停在距离她唇角几厘米的地方。

    “你……嘴边有东西。”他的声音有点干。

    沈昭恍然，伸出舌尖飞快地舔了一下，那点奶沫消失了。她没心没肺地笑了笑：“谢谢提醒啊，程‘前’预言家。”

    程见微默默收回手，攥紧了那张没派上用场的纸巾。没有预知能力，连递张纸巾都显得笨拙又多余。

    为了庆祝沈昭难得的调休（以及程见微提议的“庆祝他正式成为普通人”），两人决定去吃火锅。

    红油翻滚，热气蒸腾。毛肚在滚烫的汤底里七上八下，裹满香油蒜泥，送入口中，麻辣鲜香瞬间在味蕾炸开！沈昭满足地眯起眼，发出一声喟叹：“啊——活过来了！”

    程见微不太能吃辣，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嘴唇被辣得微微红肿，却固执地陪着她在红汤里捞食。他看着沈昭被热气熏得微红、洋溢着简单快乐的脸颊，心底那片因能力消失而产生的恐慌和虚无，似乎也被这烟火气稍稍填满了一些。

    “程见微，试试这个！”沈昭用漏勺捞起一片烫得恰到好处的嫩牛肉，蘸满调料，隔着蒸腾的热气，直接递到了程见微嘴边，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期待，“快！趁热！”

    这个动作太过自然亲昵，程见微的心跳猛地加速。他看着她沾着一点红油的、近在咫尺的指尖，犹豫了一瞬，还是微微倾身，就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片牛肉含入口中。

    温热的指尖无意间擦过他的唇瓣。

    没有疼痛。

    只有辣椒的灼热和一丝……触电般的酥麻。

    “怎么样？”沈昭期待地问。

    程见微被辣得说不出话，只能竖起大拇指，眼眶都泛红了。

    沈昭看着他狼狈又可爱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清脆，像摇晃的风铃。程见微看着她明媚的笑脸，辣意似乎都消退了不少，嘴角也不自觉地跟着上扬。

    “昭昭？”一个带着惊喜和不确定的男声突然插了进来，打破了两人之间刚刚升腾起的旖旎氛围。

    沈昭的笑容僵在脸上，循声望去。

    只见邻桌站着一个穿着考究藏蓝羊绒衫、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他身材高瘦，气质斯文儒雅，此刻正一脸惊喜地看着沈昭。

    林景明。

    麻醉科那位曾经被沈昭拒绝过的林医生。

    “林医生？好巧。”沈昭迅速收敛了笑容，恢复了惯常的疏离客气。

    “是啊，真是太巧了！”林景明无视了沈昭的冷淡，目光扫过她对面的程见微，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和朋友来吃饭？”

    “嗯。”沈昭含糊地应了一声，并不打算介绍。

    林景明却自来熟地拉开沈昭旁边的空椅子坐了下来，仿佛没看到程见微的存在。“正好我一个人，拼个桌？这顿我请！”他笑容得体，目光却牢牢锁在沈昭身上，“上次跟你说的那家新开的分子料理，一直想约你去试试，你总说忙……”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沈昭的眉头皱了起来，正要开口拒绝——

    “服务员！加套餐具！”一个爽朗洪亮、带着点痞气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伴随着一阵风似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黑色机车夹克、身材健硕、剃着利落板寸的男人，像一头闯入花园的猎豹，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了程见微旁边的空位上，大手一挥：“再加两份毛肚，一份黄喉，一份鸭血！”

    他嗓门洪亮，动作豪放，瞬间吸引了全桌人的目光。

    沈昭：“？？？”

    程见微：“……”

    林景明：“……”

    板寸男像是才注意到桌上诡异的气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目光精准地落在林景明身上：“哟，兄弟，你点的菜还没上？要不先吃点我们的？” 他自来熟地拿起公筷，就往翻滚的红汤里下毛肚，动作行云流水。

    林景明的笑容僵在脸上，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冷了下来：“这位先生，我们似乎不认识？”

    “现在不就认识了？”板寸男毫不在意，捞起烫好的毛肚，蘸了满满一碗蒜泥香油，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叫陆远，消防队的。看你们这桌热闹，拼个桌呗！相逢就是缘！这顿算我的！”

    他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把烫好的另一片毛肚，放进了……程见微的碗里！

    “哥们儿，看你不太能吃辣？试试这个，香油解辣！”

    程见微看着碗里那片油光水滑的毛肚，又看看这个从天而降、热情过度的消防员，难得地陷入了更深的茫然。失去预知能力后，连吃火锅都能遇到这种离谱的“缘分”？

    沈昭看着这鸡飞狗跳的局面，再看看程见微一脸“我是谁我在哪”的表情，忍俊不禁，刚才被林景明搅扰的烦躁一扫而空。她清了清嗓子，对林景明说：“林医生，你看，我们这桌……有点挤了。要不……”

    林景明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他推了推眼镜，勉强维持着风度：“看来沈医生今天有约了。那改天……”

    “改天也没空！”陆远嘴里塞着鸭血，含糊却响亮地接话，还冲着林景明摆了摆手，“美女医生忙着呢！是吧，哥们儿？”他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程见微。

    程见微：“……” 他默默地把陆远夹给他的毛肚吃了。嗯，香油确实解辣。

    林景明彻底待不下去了，铁青着脸起身离开。

    赶走了“不速之客”，火锅的气氛反而热烈起来。

    陆远是个自来熟的话痨，更是个敏锐的观察家。几杯冰啤酒下肚，他拍着程见微的肩膀，语出惊人：

    “哥们儿，你是不是刚丢了工作？或者……失恋了？”

    程见微握着筷子的手一顿。

    沈昭也好奇地看过来。

    “啧，别这么看我，职业病！”陆远灌了口啤酒，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们消防员，冲进火场第一件事，就是观察环境，判断火势和潜在危险。哥们儿你，虽然坐得挺直，但眼神是空的，像丢了魂儿似的，筷子夹个丸子都能掉三次！还有……”他凑近程见微，压低声音，一脸“我看穿你了”的表情，“你刚才看那位美女医生的眼神，啧，跟看救命稻草似的！这状态，我熟！不是刚经历重大打击，就是……”他故意拉长语调，促狭地看向沈昭，“……在追人的路上，患得患失，快把自己搞疯了！”

    程见微：“……” 他竟无法反驳。失去预知能力，对他而言，确实如同失去赖以生存的拐杖，甚至比失恋更让他无所适从。

    沈昭的脸颊在火锅的热气蒸腾下，悄悄爬上了一层红晕，嗔怪地瞪了陆远一眼：“陆警官，你职业病该治治了！乱点鸳鸯谱！”

    “消防员！不是警察！”陆远大声纠正，随即又嘿嘿一笑，“不过嘛，我这‘火眼金睛’看人很准的！你们俩……”他伸出食指，在程见微和沈昭之间来回晃了晃，“……绝对有戏！磁场都不一样！”

    程见微端起茶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耳根却悄悄红了。

    沈昭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夹起一块冻豆腐塞进陆远碗里：“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三人说说笑笑，一顿火锅吃得前所未有的热闹。陆远插科打诨，妙语连珠，像个行走的气氛组，把沈昭逗得前仰后合。程见微虽然话不多，但紧绷的神经也在这种轻松喧闹的氛围里渐渐放松下来。他看着沈昭开怀大笑的侧脸，心底那因为能力消失而带来的巨大空洞，似乎被这鲜活的、吵闹的、充满意外的生活，一点点填满了。

    也许，没有预知的生活，也没那么糟？

    饭后，陆远抢着买了单，理由充分：“感谢二位让我蹭了顿好饭！还看了场‘赶苍蝇’的好戏！值！” 他潇洒地挥手告别，跨上停在路边的重型机车，轰鸣着消失在夜色里。

    喧嚣散去，只剩下程见微和沈昭沿着安静的街道慢慢走着。深秋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火锅的燥热。

    “陆远……挺有意思的。”沈昭拢了拢外套，笑着说。

    “嗯。”程见微应了一声，脱下自己的薄外套，很自然地披在了沈昭肩上。动作流畅，没有一丝犹豫。

    带着他体温和淡淡皂角香的外套落在肩头，沈昭的心跳微微加速。她侧头看向程见微，路灯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他的眼神平静地望着前方，仿佛这个动作再平常不过。

    没有预知，他依然知道她此刻需要温暖。

    这个认知让沈昭心底泛起一丝甜意。

    回到公寓楼下，沈昭没有立刻上楼。两人站在安静的楼道口，夜风拂过，带着隐约的桂花香。

    “今天……谢谢你。”沈昭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肩上外套的布料。

    “谢什么？”程见微低头看她。

    “谢你的‘焦糖风味’太阳蛋，”沈昭抬起头，眼中带着狡黠的笑意，“谢你……笨拙地递纸巾，谢你……在火锅店没有嫌弃我的聒噪，谢你……”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让我觉得，没有预知的未来，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晶晶的，像盛满了细碎的星光。程见微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化作一句：

    “沈昭……”

    “嗯？”

    “我……”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此时都显得苍白。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颊，被夜风吹得微凉，带着诱人的红晕。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缓缓地、试探性地伸出手——

    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脸颊的瞬间，沈昭像是被惊扰的小鹿，微微瑟缩了一下，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却没有躲开。

    程见微的心跳如擂鼓。他的指尖终于轻轻地、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落在了她微凉光滑的脸颊上。

    夜风似乎都静止了。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

    程见微的指尖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眷恋地在她脸颊上停留了一瞬。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皮肤下细微的脉搏跳动，像一只受惊的小鸟。

    沈昭抬起眼，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不再是预知者洞悉一切的悲悯或沉重，而是一种纯粹的、带着不确定的、小心翼翼的温柔和……渴望。

    就在这暧昧的气氛即将达到顶点时——

    嗡！

    一阵熟悉的、尖锐的蜂鸣声，如同冰冷的毒针，毫无征兆地、狠狠地刺入了程见微的脑海！

    紧接着，一个极其短暂、却无比清晰的画面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了他的意识深处——

    一双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

    手里握着一把闪着寒光的……手术刀？不！是更细长、更尖锐的……

    刀尖正对着——

    沈昭的后心！

    背景是……一片模糊的、晃动的阴影，像是在疾驰的车内？

    画面一闪而逝！

    快得让他无法捕捉更多细节！

    “呃！”程见微猛地收回手，捂住剧痛的太阳穴，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顷刻间浸透了后背！

    “程见微！”沈昭被他突如其来的剧痛反应吓坏了，连忙上前扶住他摇晃的身体，“你怎么了？是不是……”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她清晰地看到，程见微抬起头，那双刚刚还盛满温柔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惊魂未定的恐惧和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冰冷的杀意！

    他死死地盯着她，不，是盯着她身后的虚空，仿佛那里潜伏着什么择人而噬的怪物！他的声音因为剧痛和极致的惊骇而嘶哑破碎：

    “沈昭……别回头……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