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尖利得像淬了毒的针,直直扎进苏晚晴绷紧的神经。是刘红梅!
她什么时候过来的?!苏晚晴猛地转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只见刘红梅抱着胳膊站在堂屋通往里间的门口,吊梢眼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审视的冷光,嘴角噙着一丝刻薄的笑意,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完了!苏晚晴的心瞬间沉到谷底。被抓个正着!王桂花的针线筐就在手边,剪刀冰冷的触感还停留在指尖。在这个家里,任何未经允许触碰“公物”的行为,都会被无限放大,成为她们打压、羞辱她的借口!
“哟,我说怎么偷偷摸摸的,”刘红梅慢悠悠地踱步过来,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浓浓的嘲讽,“原来是惦记上妈的针线筐了?怎么,阁楼上的大小姐待不住了,想下来学学怎么缝缝补补,好伺候人了?” 她走到矮柜前,目光扫过被苏晚晴手指碰过的剪刀,又落在她身上那件打着补丁的旧衣上,嗤笑一声,“就你?拿得稳针吗?别再把好好的布给糟蹋了!”
厨房里,王桂花听到动静,也拿着锅铲探出头来,看到苏晚晴站在针线筐前,顿时火冒三丈:“你个败家玩意儿!又想干什么?!是不是想偷东西?!我就知道你是个贼骨头!跟你那个死鬼……”
“妈!”刘红梅立刻打断了王桂花即将出口的污言秽语,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转而对着苏晚晴,脸上的笑容越发虚伪,“晚晴啊,不是嫂子说你,你想用针线,跟妈说一声不就行了?都是一家人,还能不给你用?不过……” 她话锋一转,吊梢眼里的精光变得锐利起来,“你这刚回来,啥也没干,就想着拿东西……不合适吧?家里现在可困难着呢,这针线也是钱买的,剪刀磨一次也得花钱呢!”
苏晚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慌乱解决不了问题。她迎着刘红梅审视的目光,脸上没有一丝被抓包的惊慌,反而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慢慢收回放在针线筐上的手,垂在身侧,指尖冰凉。
“嫂子误会了。”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的、因寒冷和虚弱而产生的微颤,“我……我衣服破了,想找根针线补补。天冷,冻得慌。” 她说着,微微侧过身,指了指自己胳膊肘外侧一处不起眼的、磨得有些发毛的旧补丁边缘。那地方确实开了一点点线头,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补衣服?”刘红梅狐疑地眯起眼,显然不信。她凑近一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苏晚晴身上扫视,想找出点破绽。
苏晚晴坦然地任她打量,甚至还微微抬起胳膊,将那处小小的开线处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就这点小口子,用不了多少线。”她补充道,语气平淡无波,“我就在阁楼上补,不会弄丢东西的。用完……就还回来。”
她的态度太过平静,理由也似乎无懈可击。刘红梅一时竟挑不出明显的错处。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这个死丫头今天太反常了!先是当众揭穿张屠夫,现在又鬼鬼祟祟摸针线……她到底想干什么?
“哼,补衣服?我看你是手痒想糟蹋东西吧!”王桂花可没刘红梅那么多弯弯绕,直接恶声恶气地骂道,“就你那双笨手,能补出什么好来?别把窟窿越补越大!想用针线?行啊!先把晚饭的碗洗了!再把明天要劈的柴火都劈好!干完了活,证明你还有点用,再考虑给你根针!”
这是赤裸裸的刁难!劈柴?以她此刻冻僵虚弱、一天水米未进的身体,劈完那些柴火,半条命都得搭进去!
刘红梅看着苏晚晴瞬间苍白的脸色,眼中闪过一丝快意,立刻帮腔:“妈说得对!晚晴啊,不是嫂子不帮你,家里不养闲人。你总得干点活,证明你还有点价值不是?不然,这针线剪刀,金贵着呢,万一被你弄丢了弄坏了,我们找谁说理去?” 她故意把“价值”两个字咬得很重,充满了轻蔑。
苏晚晴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再次深深陷进冰冷的掌心。屈辱和愤怒如同毒火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但她知道,此刻的硬顶,只会招来更疯狂的报复。她需要忍耐!她需要那根针!
“好。”她抬起头,声音依旧平静,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王桂花和刘红梅刁难的不是她,“我洗碗,劈柴。”
王桂花和刘红梅都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答应得这么干脆。刘红梅眼中的疑色更浓了。王桂花则哼了一声,骂道:“算你识相!还不快去!碗洗不干净,柴劈得不够细,今晚就别想用针!”
冰冷的井水刺骨。苏晚晴蹲在院子角落的压水井旁,将堆成小山的油腻碗碟浸入刺骨的冷水中。手指一触到水,就像被无数根钢针同时扎透,瞬间失去知觉,只剩下钻心的疼。她咬着牙,用冻得通红、布满细小裂口的手,一遍遍机械地搓洗着。寒风呼啸着卷过空旷的院子,吹透她单薄的旧衣,带走身体里仅存的热量。胃里空得绞痛,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弯腰,每一次用力,都像是在透支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堂屋的灯光温暖,隐约传来王桂花和刘红梅的谈笑声,还有苏建国抱怨菜没油水的嘟囔。苏大强沉默的剪影映在窗户上。这一切,都与院子里这冰冷刺骨的黑暗和劳作格格不入。
苏晚晴用力地搓洗着一个粗瓷大碗,碗沿的豁口划破了冻僵的手指,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滴落在浑浊的洗碗水里,晕开一小团淡红,又迅速消散。她仿佛感觉不到疼,只是更用力地搓着,将那血渍和油污一起搓掉。冰冷的井水混着血水,像刀子一样刮着她的骨头。
洗完碗,双手已经冻得麻木肿胀,几乎失去了所有知觉。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院子角落里那堆小山般的、带着湿气的木柴。那把沉重的旧斧头冰冷地躺在柴堆旁,像一头蛰伏的凶兽。
她弯腰,想抓起斧柄。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试了几次才勉强握住。冰冷粗糙的木柄硌着掌心的冻疮,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斧头抡起。
“咚!”
斧刃砍在湿柴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巨大的反震力顺着斧柄传来,震得她双臂发麻,虎口剧痛,整个人都跟着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嗤——”堂屋的窗户后面,传来一声毫不掩饰的嘲笑,是苏建国。他正趴在窗台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狼狈的样子。
苏晚晴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她稳住身体,再次举起斧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同一个地方狠狠劈下!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单调、沉重、充满绝望的劈砍声在寒冷的冬夜里回荡。汗水混着冰冷的井水,从她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手臂酸胀得像灌满了铅,每一次举起都无比艰难。虎口处早已被震裂,渗出的鲜血染红了冰冷的斧柄。
她不知道自己劈了多久。时间仿佛被这无休止的重复动作拉长、凝固。眼前只有那堆顽固的湿柴,耳边是呼啸的寒风和自己的喘息。身体的痛苦和极度的疲惫几乎要将她吞噬。
终于,当最后一根稍粗的木柴被勉强劈开时,苏晚晴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脱力地跌坐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斧头“哐当”一声掉落在脚边。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满是血腥味。汗水湿透了单薄的内衣,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反而带来更深的寒意。双手已经痛到麻木,鲜血混合着木屑和污泥,黏糊糊的一片,惨不忍睹。
堂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刘红梅裹着一件厚棉袄,慢悠悠地踱了出来,手里捏着一根针和一截不到半尺长的、颜色暗淡的旧黑线。她走到柴堆前,挑剔地扫了一眼那些劈得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的柴火,撇了撇嘴。
“啧,劈得什么玩意儿?跟狗啃的似的!也就凑合能用吧。”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坐在地、狼狈不堪的苏晚晴,眼神里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色。她晃了晃手里的针线,“喏,拿着吧。省着点用,弄丢了,可没下次了。”
那根细小的缝衣针,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微光。那截短短的、颜色陈旧的线,像一条脆弱的生命线。
苏晚晴抬起头。汗水浸湿的头发黏在苍白的脸上,嘴唇冻得发紫,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却亮得惊人,像淬了寒冰的星辰,直直地看向刘红梅。
那眼神里没有哀求,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刘红梅被这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突,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将针线随手丢在苏晚晴脚边的地上,像施舍给乞丐一样。
“赶紧滚回你的阁楼去!别在这儿碍眼!”刘红梅丢下这句话,像躲避什么脏东西似的,转身快步回了温暖的堂屋,重重关上了门。
冰冷的夜风卷起地上的尘土。苏晚晴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那根静静躺在冰冷泥地上的缝衣针,和那截短短的、仿佛一扯就断的旧黑线上。
她伸出那双布满血污、肿胀不堪、还在微微颤抖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针和线捡了起来。
针尖冰冷,刺痛了她麻木的指尖。
她紧紧攥住这得来不易的武器,支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灌满了冰冷的铅。她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挪向那通往阁楼的、陡峭摇晃的木梯。
阁楼里,是比院子里更深的寒冷和死寂。气窗透进来的月光,在地上投下一小片惨白的光斑。苏晚晴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大口喘着气,身体因为脱力和寒冷而不停地颤抖。
她摊开手掌。掌心血肉模糊,被斧柄和木刺磨得不成样子。那根冰冷的针和短短的旧黑线,安静地躺在血污之中。
这点东西……够吗?
她闭上眼,深吸了几口带着霉味的冰冷空气,强行压下身体的剧痛和眩晕。脑海中,那件用碎布拼接设计的外套草图清晰浮现。每一块布料的颜色、质地、位置,每一个缝合的针脚走向,都如同烙印般深刻。
不够!远远不够!没有剪刀,没有其他颜色的线,甚至没有足够的布料!但她必须开始!用这点仅有的、沾着血污的工具!
她挣扎着爬到藤条箱子旁,再次拖出那包珍贵的碎布。借着惨淡的月光,她挑选出几块之前构思好的布料——深蓝劳动布、米白的确良、小块的红格子布。然后,她拿起那根冰冷的针,颤抖着手指,试图将那条短短的旧黑线穿过去。
手指肿胀麻木,根本不听使唤。针孔那么小,线头又毛糙。试了一次,两次……线头歪歪扭扭地撞在针鼻上,就是穿不过去。冷汗混着脸上的污迹滑落。虎口裂开的伤口被牵扯,传来钻心的疼。
她停下来,将冻僵的手指放在嘴边,用力地哈了几口热气,又用牙齿咬住指尖,试图让它恢复一点知觉和灵活。然后,她屏住呼吸,将全部精神凝聚在指尖,再次尝试。
这一次,线头颤巍巍地,终于对准了针孔,小心翼翼地探了进去!
成了!
她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艰巨的工程。用牙齿咬断线头,打上一个死结。然后,她拿起两块需要拼接的布料——深蓝劳动布和米白的确良,按照脑海中草图的位置,将它们边缘对齐。
冰冷的针尖,刺破了第一层布料。轻微的阻力传来。她稳住颤抖的手腕,用力,针尖穿透,带着黑线,从另一面穿出。再刺入,再穿出……动作笨拙、缓慢,针脚歪歪扭扭,深一针浅一针,完全谈不上任何美感。
这双手,前世曾执笔描绘出惊艳世界的设计图稿,曾操控着精密的缝纫机,让流畅的线迹在高级面料上完美延伸。如今,却僵硬笨拙地捏着一根冰冷的针,在昏暗的月光下,用沾着血污的手指,艰难地缝合着两块被人丢弃的碎布。
强烈的反差带来尖锐的讽刺和更深切的痛苦。但她没有停下。每一针下去,虎口的伤口都被牵扯得钻心地疼,冻伤的手指几乎握不住细小的针。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布料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她的意志,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布料仿佛在晃动。
不行!不能停!
她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尖锐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支撑的力量。
她低下头,更加专注地投入到手中的针线上。月光惨淡,照着她低垂的、毫无血色的侧脸,照着她布满血污和冻疮、却异常稳定的手,照着她手中那根如同匕首般上下翻飞、倔强地在碎布间穿行的冰冷银针。
线很短,很快就用完了。她摸索着,用牙齿咬断线头,再次艰难地穿针。没有多余的线,只能用这根旧黑线。黑色的线迹,在深蓝和米白的布料上格外显眼,如同狰狞的伤疤。
但这伤疤,是她亲手刻下的战书!是她向这不公命运、向这吸血家庭、向所有践踏过她的人,发起反击的第一道印记!
阁楼外,寒风依旧呼啸,拍打着糊满旧报纸的窗户,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堂屋的灯光早已熄灭,整个小院沉入死寂的黑暗,只有偶尔传来几声王桂花模糊的梦呓和刘红梅不耐烦的翻身声。
阁楼里,冰冷的月光下,苏晚晴的身影缩成一团,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的寒冷和黑暗吞噬。只有她手中那根细小的银针,还在不知疲倦地、无声地穿刺着,发出极其细微、却异常执拗的“嘶啦……嘶啦……”声。
针尖每一次刺破布料,都像是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里,撕开一道微不可查的裂缝。